第7章 冤家路窄

等她到时,中宫的热闹还未散,几人围坐一堂,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婴童的琐碎事,目光时不时落在主位那人的肚子上,眼中既有欢欣,其中又掺杂着几分隐秘的期盼。

宫女在殿外通传:“娘娘,翊妃到了。”

陈贞闻言先是一怔,只当自己幻听,直到亲眼瞧见姚岁嵘推门而入,身影真切地出现在眼前,这才猛地起身,快步迎了上去。

“不是叫你养伤吗,怎么又乱跑。”

话中虽是嗔怪,眼底那急切的关切却是明晃晃落进众人眼中。陈贞围着姚岁嵘转了好些圈,上上下下打量个便,直到宫女兰舟实在瞧不下去,轻声提醒该请翊妃入座,她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扶着姚岁嵘在位子上坐定。

其余妃嫔也适时投来关切,姚岁嵘挨个还了礼,笑道:“小伤而已,皇后娘娘有孕在身,当以平和为要,莫要牵动了心神。”

娴嫔亦颔首附和,“翊妃娘娘所言正是。娘娘未到前咱们还正说呢,往年这个时候,本是要去臣妾府里的马场畅玩一番,如今皇后娘娘有了身孕,咱们姐妹几个倒是寻不到合适的地方,来为皇后娘娘庆贺生辰了。”

“对啊,守在宫里实在无趣,眼下大家都在,不如一同想想还能去哪?”

众人相对无言,沉默良久,突然间姜贵嫔击掌而起,“不若寻宫中的乐师新排几出剧目,听曲听戏倒也喜庆。”话音刚落,她却又蹙眉沉吟,轻叹一声:“只是时日仓促,几日的功夫恐怕难成精品。”

姚岁嵘见时机已到,缓缓开口道:“昔日入冬后,京中最盛之事,莫过于炉筑诗会,诸位入宫前想来都曾瞻仰过。”

陈贞闻言,眼前骤然一亮,“正是!府上那卷《湘珑冤》的孤本,便是当年在诗会上夺魁所得。”说罢,她忽似忆起旧事,低垂着眼眸,眉梢的笑意悄然淡去。

姚岁嵘心下了然,随即接话:“我曾与筑主有过交集,其人和善好谈。今年咱们不妨也去凑凑热闹,各自添些彩头,权当一回考官,瞧瞧京中的青年才俊里,谁能拔得头筹。”

“这个不错!”反倒是陈贞最先应下,“既如此,我得好好找找宫里的稀罕物件,往年每逢此时,总是为难题所困,今时不同,终于轮到我去为难旁人了。”

其余人听罢,皆是忍俊不禁,这桩事便算就此定下。娴嫔的目光在她们二人之间轻巧一转,率先起身,柔声道:“臣妾也该回宫寻些宝物,今日便先告退了。”

其余人也纷纷离座欠身,各自散去。兰舟的这杯热茶,终于姗姗来迟,奉到姚岁嵘手边。

此刻殿中再无旁人,陈贞紧攥着素帕,在心底压抑许久的担忧终是破土而出,急声问道:“到底出了何事?刺客怎么会寻到你身上?昨日我去问李旭,他只让我莫再声张,其余什么都不说,真是要把我急坏了。”

姚岁嵘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温声安慰道:“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许是刺客寻错了仇家。”

“听宫人说,是宋世子路过时将你救下的,过几日李旭要在宫中为他接风,那些个宗亲叔伯也会来,我须备份重礼,好好谢过才是。”隔着袅袅茶雾,陈贞全然没留意到姚岁嵘愈加凝重的神色,自顾自说着,“不对,现在应该叫肃侯了。当年老侯爷回京后,还曾在你们府上住过一段时日,不过当时……”陈贞惊觉自己话中失了分寸,心头猛然一紧。

姚岁嵘并未接话,只是静静坐着,过了半晌,才缓缓抬眼,恍惚道:“何时的事?”

陈贞在心底无声长叹。众人早已默契地对当年之事闭口不提,姚岁嵘面上也似全然忘却,可她瞧得明白,姚岁嵘从未真正释怀。

“应当是,那年西山围猎之后。”

姚岁嵘神情依旧平淡,方才那番话仿佛只是划过一羽,未留半分痕迹,她淡然一笑,执起茶盏轻抿了口,语气随意得似是在说寻常琐事:“瞧我这记性,许是当年与他少打照面,现在便没什么印象。那几个老东西与我一向不对付,接风宴我便不去了,你若去,唉,李旭应该会照顾好你,你别把他们那些话放在心上就是。”

一想到要独自面对那些人的嘴脸,陈贞苦呵呵地点点头。

“对了,我入夜要出宫一趟。”

“是为了诗会?那何须你亲自前去。”

“炉筑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若我只是遣个下人过去,恐怕连门槛都进不得。”姚岁嵘起身,任清涟披上外袍,近乎遮去大半面容,“你且替我遮掩片刻,我去去就回。”

夜幕低垂,戌时末了,趁着乾门尚且敞开,一乘銮驾悠悠驶出宫。

姚岁嵘阖上双眼,不用她多费心力,便能猜到缉安司是得了谁的授意,胆大包天到藏匿刺客。

肃侯有肃侯的拥趸,她禄山侯府亦有自己的手段,一个小小的五品监察司,寻个人脉不是难事。

姚岁嵘指腹拂过姚陇的令牌,脑中翻涌着当日近在眼前的箭簇。

回宫之后,她已嘱托过姚陇,将那日行宫中现身的暗卫尽数编入府军,纵使肃侯对她心存疑虑,单凭他一面之词,还构不成她的把柄,只是日后不免惹人注意,行事需以低调为上。

銮轿避开了寻常街巷,在僻径里东拐西绕,最终停在了一方府宅门前。

夜幕前来着实有异,突然而至的一众人马令门卫立刻加强了戒备,一手握住腰后的剑鞘,紧紧盯着这位不速之客。暗中设伏的射手亦是将弓拉满,箭尖闪烁着寒光。

“此处乃潜官邸私宅,敢问阁下是否是走错了路。”

姚岁嵘压低帷帽,将手令扔了过去。

前烀对着画像将手令仔细分辨了一番,眼珠一转,逢迎道:“下官提牢官前烀,恭候多时,请。”

话音刚落,姚岁嵘尚未开口,府门便霍然从内打开,在夜阑人静之际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她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垂纱笼住她大半视野,目光所及唯身前方寸之地,只见前烀躬身一拜,语气中带着几分敬畏,低低唤道:“见过大人。”

“嗯。”这便算是应了声。姚岁嵘察觉到那人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紧接着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这位是?”

前烀侧身挪步,将她完全暴露在那人眼中,随即回话:“这位是何大人先前吩咐过的,前来探视的友人。”

“探视?”宋毓似是听闻了什么趣事,似笑非笑地开口:“府中有一位死人,和一位将死之人,不知阁下探视的是哪一位?”

姚岁嵘这才明白了何为冤家路窄,哀叹一口气,心里那点措不及防的慌乱转瞬即逝,她索性摘下了帷帽,塞进清涟手中,自己则利落地提着裙摆,径直朝敞开的门走去。

“肃侯说哪位便是哪位吧。”

宋毓侧开身,“请。”

待身后的府门缓缓合上,姚岁嵘终于见到了所谓“将死之人”的模样。

院中的陈设极为简单,只有一株光秃秃的老树,一方粗朴的茶台,和零星散步的几把木凳。然而茶台之上,却赫然横卧一人,那人的头则耷拉在台沿之外,倒悬着望向她们。

“你就是陇哥的人?”

陇哥……姚岁嵘的嘴角不禁抽了抽,面上一僵,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那人忽低低叹了口气,“怎么还是个姑娘,真是千年老树开了花,鸡屁股上插擀杖。”

“这位是姚陇的—”

宋毓刚说一半,姚岁嵘忙出声打断,接过话茬:“表姐!”

她朝着宋毓微微一笑,“是姚陇的远方表姐。”

何云古挣扎着翻了个身,撑臂缓缓坐起,“原来是咱表姐——哎呦!”话到一半,他身形一晃,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见这人实在不大靠谱,姚岁嵘只得转眸看向宋毓道明了今日的来意:“存活之人情况如何?我想亲自见见她。”

“中毒不深,但寻不到解药,恐怕没几日可活。”

宋毓在前侧引路,行至一处不起眼的墙面,只听“咔”的一声,一扇暗门缓缓推开。

暗门一道长阶蜿蜒而下,两侧烛火通明,姚岁嵘的目光在阶底暗处稍作停留,眉宇间掠过一丝迟疑,终究还是抬步跟上宋毓的身影,缓缓拾级而下。

行到最底,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间旷阔的石室中,一人被悬于中央。

毒蛇般的怨怼目光,如影随形地盘踞在她裸露的脖颈上,那人发出了一声诡异的抽气,怪笑道:“还真是命大。”

姚岁嵘目光不曾在其身上稍作停留,施然落座于主位之上。

“让旁人都下去吧,留两个手艺好的就行。”这句话是对宋毓说的。他扬手,旋即让在场的无关之人尽数退下,自己则坐在她的身后。

朱庆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姚岁嵘眼角闪过的火气,吊儿郎当地撇了撇嘴:“别那么看着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不如杀了我解解气,如何?”

“你若真一心求死,当时咬开牙后的毒就是,为何要迟疑。”姚岁嵘不屑一笑,“既然你怕死,那就乖乖听我的话,我给你一条生路,如何?”

“给我生路?一个氏族的刍狗,李狗玩腻的下堂妇,还真是好大的口气,哈!”他想到了什么,笑得更加猖狂。

宋毓烹茶的手骤然一顿,“挑了她的筋。”

姚岁嵘一手撑着下颌,悠然听着她压抑的悲嚎,眼神在某处稍作停顿,唇角便扬起一抹洞悉的冷笑。

留下的两人确实是手艺极好的,不多时,手上的活计就收了尾。

姚岁嵘摆摆手:“顺手把她衣服全撕了。”

宋毓手腕微微一颤,险些把递出的茶盏扔了出去,幸亏姚岁嵘反应快,一把将其稳稳承接。

石室内寒气沁骨,她细细呷了口热茶,冲一脸堂皇的宋渊挑了挑眉:“多谢。”

紧接着,传来手下二人倒抽冷气的声音,宋毓察觉出有异,匆忙扭过头,目光所及之处,竟看见……

他迅速地抬起手,袖管遮住了姚岁嵘的视线,冷哼一声,“原来个男子。”他朝二人递去一个眼神,二人很快会意,取过一块粗布,动作麻利地将那人裹了个严实。

朱庆拼命扭动身躯,企图寻得一丝遮掩,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吼叫,不知是源自痛处,还是因为泄露了深藏多年的秘密。

“先帝惧黑,宫内灯火长明,内侍入宫需历时两月,学着怎么换下快燃尽的烛火,随即点上新的放回去。”

宋毓顺着她的指引,迅速将目光投至朱庆的手上,只见那里布满了斑驳的白印,原来是蜡油留下的灼痕。

"再给你一个机会,受何人指派,因何取我性命,是否同谋仍存,说出来就能留你一命。"

朱庆狠狠啐了一口,“我可不像你活得没骨气。”

姚岁嵘轻叹一口气,清涟即刻将随身提着的箱子打开,取出一包绸兜,赫然铺开一簇细如蚕丝、长过一掌的银针。

“都说十指连心,让我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心硬。”

这是兰嬷嬷还在府上时,惯常用来惩戒下人的手段,当时她们还老嫌嬷嬷心狠,未曾想面对宫里的牛鬼蛇神时,还真是她那一套最管用。

室内惊叫连连,声声凄厉,听得令人心惊胆寒,见惯世面的狱卒亦不禁面色骤变。待清涟忙活完,中央之人已然摊作一摊烂泥

“这样吧,我问你十个问题,你回答一个,我就拔掉一根针,但你若还冥顽不灵,我只能连你指甲一并拔了,如何?”

姚岁嵘起身,在箱子里摸索半天,翻出一把还算小巧的弓钳,估摸着应该趁手,满意地掂量了两下:“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了。”

她走上前,垫着手帕掰正了他的脸。清涟入宫后很好学,跟着老妪磋磨数年颇有长进,银针封住了周身要穴,这张脸已经看不出先前的神气,眼白翻出,鼻孔溢血,嘴角不时涌出腥脓。

“第一个问题,受何人指派。”沉默中,拔掉了第一片指甲。

“京中是否还有同谋。”第二片。

“那就是有了。宫里是不是也有你们的人。”第三片。

“让我猜猜他在藏在哪,峥嵘殿?”

“不……”

“还以为抽筋的时候误把你舌头一快拔了呢。还能在哪呢……你们怎么联系。”第四片。

“你背后之人,姓李?”

宋毓一怔。

这次没等到任何回应。姚岁嵘同样沉默半晌,随后不大确定地拍了拍他的脸,迟疑道:“他好像……死了?”

宋毓快步上前,伸手找到他脖子上的脉搏,“没死,应该只是晕过去了。前烀会找人尽快给他医治。”

“罢了。”这人的心智比她想象的更坚定,再问估计也问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不过也不算是毫无收获。

清涟收拾好东西,重新给她系上披风,见宋毓还未走,问道:“宫门落锁了只能走偏门,这一路做不了暖轿,世子这可有手炉之类的物件吗?”

姚岁嵘狐疑地抬眼,她倒不知清涟何时与宋毓如此相熟。

“何云古那应该有。”宋毓先一步提起她们的箱子,“我也要回府,可以送你们一程。”

清涟念头一动,想到那死沉的箱子不需她亲自搬返,心上一喜,尚未待姚岁嵘开口,俯身施礼恭声谢道:“那就劳烦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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