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风波渐起

今夜罕见的未起风浪,仅余走过时轻轻从耳侧掠过的寒凉,树尖纹风不动,明明灭灭的月光却闷在心口上,似是昭示着什么。

姚岁嵘伸出手,接下今年的第一片雪花。

“今夜之事,你可有眉目?”

“宫里出来的人……”雪花在指尖融成一颗饱满的水露,姚岁嵘将其拢入掌心,丝丝缕缕的凉意沁入心底,“能与我有什么仇怨,多半是冲着姚家去的。我会告知家父,叫他加强防备,不让他们有隙可乘。”

事到如今,她已没了再去遮掩隐瞒的心思。一边是后妃不守规制,半夜出宫;一边是侯爷目无王法,动用私刑,真论起罪来,二人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清白。更何况宋毓现今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李旭和玿王皆在暗中盘桓算计,不从他身上扒层皮怕是不会罢休,她自不必担心他会将此事捅出去。

雪势渐急,满天飞絮将整座长安城覆成银白,姚岁嵘已经许多年未在宫外行走,街头巷尾亦如往前,恍惚间神思飘远。那时的天地,亦如当下这般辽阔无垠,她在府中困顿太久,一出门,便再不愿回去,直到姚陇亲自来寻。

姚岁年的童年与世人想象的大相径庭。世家大族的女子皆是待价而沽的货品,称心的便娇生惯养好生呵护,不喜爱的表面上也要做足文章,悉心教导也好,敷衍了事也罢,目的都是为了往后谋个高门快婿,好给本家添分助力。而她一出生就被遗忘在了深院里,咿呀学语时张口叫的不是爹娘,而是时常将她揣在怀里干活的嬷嬷,现在回想起来也甚是新奇。

院子里寂寥乏味,无休止教她识字读书的嬷嬷,不靠谱但会给她带新奇玩意的哥哥,两个嘴笨的侍女,一房荒僻的书阁,将她束缚了一段漫长的岁月。

转过下一个巷口就能看见宫墙,“就送到这吧,辛苦侯爷。”

宫内已经有人打点好,为她开了扇小门,越过那道门槛,今夜的一切便能尘归尘、土归土,二人也算是两清。

“数日后宫中设宴,你可会去?”

姚岁嵘本想说不会,话到嘴边,她又于心不忍让陈贞一人去面对,暂且应道:“会。”

就算不去他又能如何。姚岁嵘并未停留,身影很快湮灭在皇城之中。

今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岁早了许多,也盛了许多,自长安向北而望,千里沃野皆被雪皑覆盖。

盘州的街市上,行人皆深一脚浅一脚,走得甚是费力,可因“瑞雪兆丰年”一说,他们的脸上非但不见愁容,反倒个个喜笑颜开。

“兰兄诚鉴,今儿个巡演的可是京城名班,小弟历经周折,方才巧得这两张门卷,您可得赏脸一观啊!”

说话的男子青衫长袍,一身书生打扮,紧紧拽着一位衣饰考究,却眼下带青的男子,在闹市中艰难地穿行,颇为引人侧目。

徐兰并不是无意来看,只是前一晚睡时未将门窗紧闭,吹了一夜寒风,晨起时头痛欲裂,昏昏沉沉。本打算服药后好生休息一日,却不想被多年戏友硬是从床榻上拽起,一路推攘至此。

现在回头已是来不及,他也不想辜负了这位知音的好意,徐兰无奈叹息一声,只得顺了他的意,“好好,那咱就看一场,瞧瞧这京城名班与咱盘州台柱有何不同。”

两人验完票后,挤进密集的人潮中,边致歉边努力向前排的位子涌去。这家茶楼罕见容纳如此众多的人流,徐兰刚一落座,便感到胸口一阵憋闷,似是有块石头压在心口,连气也短了半截。

他们二人姗姗来迟,这出戏早已揭幕。台上主角身着淡粉长裙,裙上缀满盛开的一瓣瓣牡丹,轻摇翠扇,仅露出葱郁的发髻与一对弯如柳叶的细眉。

“则为你美花如眷,似水流年。”

扇子轻轻落至胸前,露出一张精雕细琢的脸。

刹那间,喝彩声如雷霆炸裂,掌声如潮水激荡,众人都陶醉于杜丽娘那仙女临凡般的姿容,唯独一人悄悄地渗出一滴冷汗。

徐兰心跳猛地一顿,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钉在了那名伶人身上。他一只手摇晃着正沉醉的同伴,激动地低语:“快看!快看!那人……是不是苏优伶?”

“肯定不是啊,苏优伶隐退数载,眼前这位杜丽娘不过是扮相略有相似罢了,怕是您看花了眼。”

只是同一个扮相吗?“杜丽娘”似是察觉到他惊惧的目光,朝他微微勾唇,笑的心旌摇曳。

不对!不对!苏优伶为他唱了数月之久,妆容之下的面容他再清楚不过,绝不会认错!

但他明明已经死了……

怎么会……怎么会……他脚步踉跄,艰难地挺直了身子,再也不敢向台上投去一瞥,决然地向出口挤去。周围的人正沉浸在**中,被他陡然一撞也是冒了火气,然而,见到他那铁青的脸色,最终还是噤了声,给他让开了条道。

他们定会为这股莫名其妙的善心感到庆幸。

次日破晓,打更人路过时,于茶馆后巷中发现了徐兰的尸体。

同天夜里,玿王府来了位不速之客。

府兵将黑袍紧裹的二人团团围住,剑锋一刻都不敢偏移,警惕地注视着这两个潜入后院、行事诡异的蒙面之人。

僵持许久,其中一人愈发急躁,冰凉的尖锐紧贴着另一人的后腰,“不是你说这是一贯来见王爷的路吗?怎么回事!”

那人气得头昏脑胀,奈何受制于人,也只敢小声辩驳:“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深更半夜的能不被当成刺客吗。”

执刃之人冷哼一声,察觉到侍卫逐渐逼近,牙关紧咬,心中一横,喊道:“我有事要见王爷!还不快去通报!”

说曹操曹操到。

“夜闯本王府邸,胆子倒不小。”李攸挥了挥手,四周的侍卫迅速散去,为他让开了一条道。

为首的人总算盼来救星,忙卸下面罩,唤了一声,“王爷!”

这声音李攸再熟悉不过,他轻拍着身旁侍卫的肩膀:“你们都退下吧。”随即斜瞥了一眼那人身后之人,略作迟疑,还是吩咐道:“你们随我来。”

内室不设家仆,历来都是李攸自己照料打扫,从无例外。他逐一燃起四壁悬挂的烛台,顺带也将壁炉的火苗催燃。而对于来客手中反着寒光的匕首,他仅是略略一瞥,不甚在意,反手抓了把茶叶,随意扔进炉子上的水壶中。

虽然来者显然不像是会静下心来喝他这杯茶的人。

“说吧,找本王何事。”

佘盟脱去黑袍,恭谨一礼:“王爷,臣刚自刑部出来,正欲回府,还未等到马车,便遭其劫持,声称要引其来谒见王爷。”他捯饬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冠,拂袖坐在下首的位子上。

在二人的审视下,一道轮廓逐渐从阴影中走出,步履沉重而缓慢,那人伸出一只饱经风霜的手,上面布满了褶皱,挥手间揭下了遮挡面容的黑巾。

他颤颤巍巍地躬身行礼,声音嘶哑:“臣中书内史徐之豫,见过王爷,佘大人。老臣心急如焚,才冒险出此下策,万望王爷海涵!”

佘盟睁圆了双眼,目光中充满了惊讶,细细地端详了许久:“徐大人?您这是怎么了?”面前之人双眸布满血丝,眼眶肿起,嗓音沙哑,憔悴异常,活像老了数岁,也难怪他一路都未认出。

“王爷,佘大人,老臣家门不幸,望二位能为老臣做主!”

李攸斟了两杯热茶,放在他二人的面前。

“徐大人请讲。”

他也顾不得烫,囫囵润了润嗓,说道:“朝中众人皆知,老臣家中有四女,却鲜有人晓,还有一子流落在外。那是臣早年任盘州刺史时惹下的风流债,不久后便调任回京,两月后那女子来信,说她有了身孕。那时我不以为然,仅送了些薄财聊以抚慰,足够她维持生计。不料我竟如此福薄,府中接连诞下女儿,直至年岁渐长,才想起外头那个儿子。”

“可惜他生母身份卑下,连入府做个通房的资格都没有,臣本想着待那孩子年及弱冠,便以宗族身份过继到自己府上。路已铺好,却没想到那孩子……突然歿了。”

“突然?”李攸总算听出了点名堂,问道:“此话怎讲?”

徐之豫眉头紧蹙,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仵作已验了尸,说小儿面青目赤,神气失守,肝、胆、脾、胃均有损伤,是惊吓失度而亡。身上未发现任何外伤,官府便以此判为意外,草草了结此案。”

竟然是被活活吓死的?李攸还从未见过此等先例,暂不能分辨话中虚实,试探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令郎可有不为人知的辛秘?”

“不会不会!”徐之豫急忙解释一通,“老臣早些年就把他送进盘州最好的私塾,他每个月都会寄来家书,字里行间看得出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不会招惹什么是非的!”

佘盟在刑部任职数十载,此案的确堪称异乎寻常的离奇。他轻抚着颌下刚冒出的胡渣,眉头紧蹙,疑惑地开口:“那便奇了怪,若他并非好事之徒,唯一的可能……便是冲徐大人你来的。”

徐之豫心中又未曾没想过,一张老脸簇成一团,“除却我与他亲娘,再无人知晓我儿身份。”他战战兢兢地挺身而起,恭敬地作了一个长揖,“我儿的身世并不光彩,老臣不便露面,恳请王爷与佘大人能够详查小儿枉死的真相,王爷若不嫌臣一把老骨头,往后愿供王爷驱策!”

“大人请起!”李攸搀住他的手,稳稳将他扶起,“本王受不起这么大的礼,令郎的事,刑部自会详查。时候不早了,徐大人先回去好好安歇吧,莫耽误了早朝。”

派人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人送出府后,李攸双眼紧闭,重重掐着眉心,疲态尽显。

佘盟在门前来回踱步,迟疑了片时,终究还是返身而入,“如今正是多事的时候,王爷真打算追查这起茫无头绪的疑案吗?”

“徐之豫也是朝中的老人了,声望还是有的,阳州骞坝案下月就要开审,这次要保下工部陈正息,多分助力有益无害。”

“可并不好办,毕竟盘州是田氏的封地,田氏与御史台那位尚有姻亲,刑部不好直接对上。”

“总之派人先行打探打探,面上功夫做足就行,实在不好办的话,徐之豫也只能跟朝廷陈明他儿子的身份,再调由刑部重审。”

佘盟得了令,急匆匆赶回刑部,连夜开始筹划。

短短数日,盘州悄无声息地变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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