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歇息下来,枝叶随之沉静,一片绿叶乘着最后一缕风,越过了拐角,消失在下一段曲廊里。
杜玉岚失了它的踪迹,凝眸盯着前路。曲廊便是这般难以捉摸,猜不到前路的方向,回首也找不到来时的路,廊顶与林木交织围拢,目光所及,幽暗丛生。
那道声音消失多久了?
杜玉岚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呆站在这有一会儿了。
带路的宫女就站在前面,攥着帕子紧盯着她。她是长公主身边的,唤名云裳,今早娘娘给长公主传了信,便是云裳来凤仪宫给她带路。
皇家祖祠不许外人靠近,更别提像她这样堂而皇之地一步步走向大殿,怪不得她推脱不掉,原来都在这。
云裳的身体绷成一条线,面部凝固了一般,作为大宫女,这样的仪态已是失礼。
“姐姐,”杜玉岚开了口。她时常感觉自己在茂盛的林子里,粘稠又厚重的绿色把她包围,没有方向,没有尽头,她开始拼命地跑,一旦停下,无尽的虚无便会将她吞噬。
她方才,似是窥到了一丝光亮。
“我们不是要去偏殿见公主殿下吗?怎得在这停下了?”
云裳身形一颤,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响,眼眶瞬间红润。
偏殿的陈设无甚新奇,靠墙的供桌上摆满了经卷蜡烛,两把木椅置于一侧,角落里叠放着蒲团,半人高的木架上有一只莹白的瓷瓶,成了偏殿里唯一的亮色。
公主殿下不在这。
云裳看起来并不意外,她眼角的红润落到脸颊,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她离开偏殿,不一会儿便折返,把人往正殿带。
二龙戏珠的镂雕楠木大门近在咫尺。
杜玉岚抬手抚上那颗珠子,推开大门。
“隆隆”闷响,叩问殿内的英魂。褐色素纱帷幔荡起时,凝在经卷上的陈墨,交织在一起的香灰和霉味,夹在温暖的木香里扑面而来。
供桌上立着一尊近三丈的佛像,通体淡黄铜色,微阖着眼,面容宁静又慈祥。顶上暗色的藻井泛着墨绿,几扇窗子仅开了一点,可那佛像不知为何,竟沐浴在微光中。
杜玉岚于佛前站定,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起身后,她转向一侧。佛像旁不远处有一张三级供桌,鎏金浮雕铜炉置于第一级,稀薄的白烟朦胧了其上的灵牌,檀香明灭,不时落下火星。
桌前立着一人,自她迈入大殿便一错不错地瞧着她。
藕丝云纹绉纱长裙,配着薄罗披肩,垂髻上仅簪着缠丝点翠步摇,微侧着脸,半张脸迎着暗光,吊梢眉,眼角锋利如箭矢,那周身的气度便伴着烟雾,如有实质般,一寸寸地溢满整个大殿。
长公主,周慈。
一瞬间,杜玉岚便确定了身前之人的身份。
上一世,她仅在宫宴上对着公主投去远远一瞥,如今距离公主十步以内,她方意识到,朝堂上的传言,帝王的偏爱,以及两党之争绕不开的人物,都源于此。
周慈和俞成帝,就像史书里描绘的那般,是一个模子篆刻出的帝王父子。
小太子周泊正模样性子都随了皇后,眉目温和,不与人争执,五皇子周泊睿面目俊朗,但品其神态、观其行事也能看出楚贵妃的骄横,余下的皇子公主,有些虽然模样像了点,但气质神韵上较之长公主还是差了不少。
杜玉岚想到在殿外听到的话,不动声色地上前行礼。
“见过长公主殿下。”
檀香燃尽,一截香灰落入炉中。
长公主没应她。
便是垂着头,她依然能感到周慈仍紧盯着她,目光复杂,入殿时的那分忐忑尚未平复,又添了分试探与惊喜,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
几息后,压力倏地消散,长公主唤她起身,又轻飘飘地问道:“杜姑娘信佛?”
她脸颊略显苍白,视线终于放过眼前的人,转向一侧。
杜玉岚同她一般,侧脸看着三丈的佛像,轻声答道:“经商之人,眼中难免是钻营与利益,怕玷污了佛祖,我们敬而不拜,可如今,一桩桩的事超出意料,我也奢望着佛祖能佑护一二。”
周慈品出一分滋味,沉吟片刻,道:“杜姑娘说得在理”,可她话锋突转,那分权势浸润下养成的贵气显露出来,狭长的眼眯起,唇角一挑,带了分促狭的意味,和皇帝也是十足十地像。
“踏入这座殿的,不论是皇室子孙,还是外姓的世家姻亲,都会先拜佛祖,再拜列祖列宗”,婉转的声音在殿内回响,而那双眸子却慢慢凝了寒意。
“杜玉岚,你为何不拜祖宗?”
殿外击磬声乍响,杜玉岚回神,悠悠转向三级供桌。
烟雾散尽,灵牌上金色的字迹夺目。最上一级是高祖周夷祜、明宗周彦钧、仁宗周奕镇,第二级是宪宗周政洛,宣宗周从瀛、孝宗周尧晟、文宗周载奎、显宗周昌琮。
俞朝建立不过一百二十年,已经历了八位皇帝。
杜玉岚倒还真没注意到祖宗们,毕竟身前站着一个当今皇帝的翻版,谁会去看桌上那几位。
可长公主的怒气不像假的,她也着实疏忽了。
因而她福了福身,先认下错处,道:“谢殿下提点,臣女见识短浅,初入此等宝地,被佛像惊住了不说,初遇殿下,又是一惊,竟忘了拜列祖列宗,望殿下恕罪。”
她说完便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行了大礼。
起身的当儿,杜玉岚睨了周慈一眼,却见她垂眸盯着她看,眉头蹙着,像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一般,可越看越觉得她脸上的虔诚与敬意是真心实意。
周慈脸色又冷了一分,她淡淡开口,“好没趣的话。”
杜玉岚一怔,她隐隐察觉到,公主想听她说出某些特定的话,而那些话,可谓是狂悖犯上……
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云裳朝殿内颔首,随手掩了殿门,几个丫鬟又把窗阖上,紧绷的肩背映在窗纸上。
殿内蒙上一层阴翳,灵牌没了色泽,其上的金字亦黯淡难辨,白烟盘踞在半空,于青中泛黄的藻井下翻涌,却难以逸散,压抑的气息慢慢膨胀,似有某种情感,某种想法将要喷薄而出。
周慈攥紧袖口,瞥了身边的人一眼,见她正垂着眉眼思衬,不禁嗤笑一声。
“本宫知道,姑娘读书多,见识广,又会说漂亮话,这会儿估摸着想说家国一体,列祖列宗庇佑我朝的话,或想夸赞皇上,说什么明主在世,光辉甚于高祖皇帝,万民仰望,因而忽略了祖宗,对吗?”
长公主挑着眼角盯着她,眼眶微红,似有话要讲,却倏地笑了一下,“你听到本宫说的话了吧,你若说没听清,本宫就再同你说一遍。”
杜玉岚这才抬眼,郑重道:“殿下不必多言,臣女听清了。”
周慈一下子噤了声,冷冽的气息散了不少,凝视她许久,才道:“你既然听清了我的话,便应当能猜到我的意图,我是俞朝长公主,与你是初次相见,你殿外所闻,殿内所见,乃至你我间每一句话都是我精心谋划,我敢袒露野心于你,一是鸿安宫里外尽是我的人,若你敢透露一个字,我必杀你;二是我相信,一个接手家业不到两个月便开始垄断京城商贸,蚕食其余世家产业,得到皇室青睐,还敢插手皇子争斗的人,应当不是一个满脑子忠信道义,君臣之道的庸人。”
“因此,方才那个问题,告诉我你的答案。”
杜玉岚感觉自己的心弦被拨动了一下,她脑中有“嗡嗡”的声响,并不晕眩,只是像石子没入水面泛起的涟漪,一点点地荡涤了她的身心,从前那种在雾中前行的感觉正在散去。
她转头看向供桌,尚未看完所有灵牌,便突然轻笑出声,虽说及时抑制了,可那声响于沉寂的大殿还是显得突兀。
周慈蹙了眉头,“你笑什么?”
杜玉岚摆了摆手,正色道:“既然殿下想听臣女心里话,又道里外皆是殿下的人,臣女那些狂悖之言倒可一说,臣女并非笑殿下,而是笑子孙世代供养的这些祖宗们,除却高祖、明宗二位有开国守国之功,余下的多是踩着宗亲的血肉上位,还要冠以美誉。”
清林书院的藏书阁收录了先帝的本纪,她借阅了几册,读着却觉空泛乏味,偶然间她在杂书间发现一个木箱,里面几本手札记录了不少逸闻,初读觉得荒谬,细想又发现本纪里模糊怪异之处都有了解释。
那箱手札多半是大学士搜集而来的消息,在编纂时又弃之不用。
她看着一个个灵牌,脸上多了些嘲讽。
“宪宗孱弱,在位不到三年便常卧于病榻,宣宗乃其堂兄,随其父周奕镇封地江东,宪宗四年时,父子俩起兵造反,攻入京城,幽禁宪宗,当年冬宪宗驾崩。周奕镇登基一年,暴毙,宣宗继位,封其父为‘仁宗’,置灵牌于宪宗之上,到这里世代相传的血脉与基业已然混乱。”
“宪宗无功无过,仁宗镇守江东时便纵容官商勾结,吞并田地,百姓流离失所,后起兵谋逆,又是无数百姓生灵涂炭,竟得封号‘仁’,宣宗在位忌惮大臣勾结,疑心甚重,屠杀忠良,竟得‘宣’字,其后帝王有的杀其手足,有的怠于朝政,皇室宗亲血脉再易,至今宗祠灵牌混乱,疏于打理,后世追本溯源也难见祖宗血脉。”
杜玉岚施施然拱手,周慈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她行的是男子礼,便听她继续说:“殿下问臣女为何不拜祖宗,臣女这就坦言,这些受供奉的帝王祖宗血缘稀薄,这只是其一,其二便是,他们醉心权力,疏于治理,愧于江山百姓,臣女不敬,因而不拜。”
周慈怔怔地望着她,墨色的瞳仁微微扩散,待她反应过来便是猛地张望一圈,见周边安静如初才松了口气。
此等言论,当真是……猖狂至极。
杜玉岚垂下手臂,心中之言一吐为快,郁气也随之散去。灵牌失了那分凝结其上的贵气,细看竟愈发苍白晦暗,呆立在那,如野山头上的一座座墓碑。
半晌,周慈上前拉起她的一只手,她眼眸深沉宁静,手心是薄薄的热汗。
二人脚边的纱裙翻涌如浪,走得又快又稳,周慈推开殿门,日光斜穿枝叶洒落在二人身上,斑斑驳驳地铺满了青石板路。
“跟我来。”长公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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