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折曲廊,通往西偏殿。
偏殿落了锁,锁上锈迹斑斑,周慈从袖里拿了钥匙,非常利落地开了锁。
殿内是浓稠的黑暗,借着外面的点点光斑,能看到米黄色的帐幔垂落在地,一张长案,乱七八糟地摆着灵牌,地板返了潮,踩上去软绵绵的。
长公主点了烛台便掩上门,黄豆大的光在黑暗里颤颤巍巍。
“父皇八年前下令封锁了西偏殿”,她沉声道,“这两年掌控松弛了些,我每回都借口祈福把守卫引开,钥匙是托人从礼部拿出来复刻的。”
两人行至案前,周慈又引了一支蜡烛,搁在中央。
案上的物什瞬间清晰。逾二十个灵牌杂乱无序,或两两重叠,或互相倾轧,牌上裂痕明显,墨字浅淡。
杜玉岚稍稍睁大了眼。
“认得?”
她点点头,端起烛台细细辨认上面的字,“开国的猛将与名相,这里想必就是先贤祠。”
高祖建国后,特修先贤祠,以感念忠良之士的辅佐,后世治世能臣亦列位其中。本纪记载,先贤祠和帝王祠仅一墙之隔,子孙须定期修缮祭拜,可后世臣子或有立场、政党之非议,历朝多番整理常有官场纠纷,愈发混乱之后便逐渐淡忘。
“等等。”杜玉岚一怔。
据她看过的本纪,先贤祠所列先贤近五十人,前朝史官多次整理后撤下十人,再无添减。
“怎么少了这么多?”
周慈端起烛台,火焰颤了一下,半张长案藏进暗处,她扯了扯她的袖子,“过来看。”
祠堂边上还有间小屋,屋子极小,一人半高的书架靠墙而立,木桌又靠着书架,杜玉岚进去时侧着身子,腰侧还是蹭上些墙灰。
菱格窗年久失修,只剩骨架,温煦的阳光缓缓流入屋内。
周慈吹了蜡烛,侧身钻到书架旁,朝她招了招手,“过来搭把手。”
她身上那分长公主的尊崇已然消散,亲昵得不像初次相见。
杜玉岚轻蹙眉头,还是走过去帮她把一口木箱拖了出来。
“都在这”,长公主打开箱子,她睫毛低垂,目光轻柔得仿佛在看世间尊贵易碎的宝贝。
“那些被抹去的先贤,都在这。”公主凝视着她的眸子,眼底暗光微烁。
木箱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十多个灵牌,梨木篆刻,墨字浓黑,反射着光亮,显然是精心保养的,最上面放着的,是宝珠公主。
先贤祠最开始是陈列女子的。
俞朝建国时出了几位巾帼英雄,往后还有几位收入本纪的女官,外嫁和亲的公主,都被列入先贤祠。她们的功劳无需商议,前朝史书从未记载这些“清算”。
那就是发生在本朝。
杜玉岚的心揪了一下,闷闷地喘不上气。
“发生了什么?”
周慈问道:“杜家是八年前进京的对吧?”她垂了眸子,把宝珠公主的灵牌捧出,放在桌上,又俯身拿起下面的盛安公主,摆在宝珠公主的一侧。
她默不作声,神情宁静又庄重,几息的功夫,桌上灵牌林立,阳光给她们镀上一层金边。
木箱里还有一叠,最上面的墨字较淡,尚能辨认。
洛阳谢氏,淮南侯,谢盛烔。
周慈阖了眼,并不想细说,只道:“本朝发生过两件大事,一为谢国公谋逆,虽有疑点,不过已被平反,二为雁落平阳。”
杜玉岚屏息等待下文,周慈却将食指压在她唇上,声音沉沉,“记住就行,日后会知道的。”
她把这四个字记在了心里。
姑娘们的灵牌被摆在阳光下照了半个时辰,期间周慈从书架上拿了油墨,补着几不可见的裂纹。油墨香在光下飘散,暖烘烘地塞满小屋。
杜玉岚立在桌边,安静调墨。
她有些神游在外。
在她第二次忘了添油,导致墨汁干涸时,周慈用笔杆点了点她的手背。
“姑娘想必有问题要问我。”
杜玉岚直直地望向长公主的眼睛,细看才发觉,长公主的眼角眉梢皆长而上扬,几乎要没入浓密的鬓角,眼瞳颜色偏浅,如鹰隼一般,看久了心里不免惊颤。
她定了定神,道:“诚如殿下所言,臣女有两个问题。第一,殿下是要做什么?”
周慈浅笑一下,摩挲着灵牌上“公主”两字,开了口。
“我一个公主,能做的不外乎享受荣华富贵,在合适的年龄招个驸马,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她眨了眨眼,“当然,这是从前的想法。”
杜玉岚嘴角抽搐了一下。
“直到半年前,弟弟因身子弱,母后寻了一个道士来看,那道士疯疯癫癫,不说好话,被母后赶了出去,我看他被太监打得一瘸一拐,想给他点回去的盘缠。”周慈沉了目光,“太监走开后,道士和我告别,突然说‘天人之姿,龙虎之气,留给我弟弟内外两条路,我的非上即下。’”
“我那时不敢妄想,却在几个月前开始梦魇。”她蘸了油墨,继续描字,“无边大漠,漫天黄沙,漫长的队伍在蜿蜒前行,后来梦境愈发清晰,这是汉人的队伍,我坐在马车里,是献给边疆的宝贝。”
“乌恒反了,不是吗?”
周慈描完了宝珠公主的牌子,拿起盛安公主。
宝珠公主是宪宗皇帝送出去的和亲公主,至今送出了三位,境遇各不相同,边疆各部落讨伐征战,汉人公主被平白牵扯进去,只有盛安公主寿终正寝。
“本宫会成为第四个和亲公主,被人囚禁,死相惨烈。”周慈睫毛颤了颤,随即凝眸看向她,苍白的脸颊上,神情凄然又决绝。
“我不要做和亲公主。”
“我要做皇帝。”
这两句话跨度可不是一般的大。
杜玉岚眸色暗了暗,虽然从她踏入鸿安宫开始,长公主已近乎明示,但由她亲口说出来,直白地剖开内心给她看,意义大不相同。
她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
“第二个问题,为何是我?”
长公主仰起脸,得意地笑了一下,“本宫倒想问,杜姑娘为何进来?”
一般人在殿外听到那句谋逆之言,多会避之不及,借口离开后把这句话烂肚子里,或转告内侍,封官领赏。
杜玉岚,你为何迈入大殿?
她向来平静的内心终于起了波纹,无风无浪,波纹却慢慢荡起,形成漩涡,通向幽深寂静的湖底。
杜玉岚,你第二世的人生,要做什么?
她无数次地想过这个问题。
她上一世就站在了鲜有人至的高度,不过出风头的时间短,折在了党争上,重生后要做的便是规避错误,躲过党争,顺便斗倒陆祈安。
周泊正年幼体弱,周泊睿手段残忍,她斟酌多次,总觉得双方都不合她心意。
她隐隐的,在期待有这样一个人,有周泊正所缺的勇敢果决,有周泊睿没有的仁德,这样的一个人,或许可以理解她的处境,站在她身侧。
她第一世的遗憾,或许可在第二世得到圆满。
灵牌上的墨字厚重又清晰,在光下慢慢干涸,周慈又把她们移回木箱。
杜玉岚默不作声地俯下身帮她,在拿起最后一个时,两人的手碰在了一起,她们皆是一怔,却谁都没松手,一起把最后一个灵牌放回了木箱。
古朴陈旧的箱子里,十余个英魂安然沉睡。
起身时,周慈顺势握住了杜玉岚的手,轻声道:“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的,对吗?”
杜玉岚回握住公主的手,点了点头。
她迫切地想知道雁落平阳到底是何事。
掌心的手瘦而长,骨节明显,手掌和食指上有一层薄茧。
周慈握得紧,没有松开。
其实她最近不再梦魇了,她很少再梦见漫天黄沙,她多是在公主府里,周遭的一切熟悉又让人心安,丫鬟踉跄地跑到府里,哭着喊“乌恒反了,点名要公主去和亲,皇上传您觐见!”
梦中会有一只手拉住她的袖子,顺势而上握住她的手,每当见到这一幕时,她便不会身处无边荒漠。
那是一个女人的手,消瘦修长,手心有薄茧,手背上有几道疤痕。
她转身会看到一张一闪而过的脸,并不清晰,第二次时她捕捉到一双眼睛,杏眼,内眼角有道小勾,下颌微收,眼却是向上看的,因而乌眸的光被眼皮盖住,露出了眼白。
恰如此刻杜玉岚的眼神。
她并没关注自己的微表情。紧张害怕时她面上平静得很,面对突如其来的喜悦与变动就会兀自压抑。
周慈瞧着窗外,榕树浸透绿意,鎏金洒于树冠,无人留意的皇宫之东,万物竞自由。
日头滑至西边,微风轻轻卷了合欢花,送到人们鬓发上。
杜家家眷要离宫了。
杜怀月挽着柳青华的手,把他们送到了丹凤门,便不能往前走了。柳青华轻抚她的面颊,她鼻间一酸,赶紧转向杜长明,寒暄两句,又朝弟弟杜琢点了点头。
杜玉岚上前拉住她的手,望着她泛红的眼眶,轻声道:“姐姐要是想家里人了,可告知皇后娘娘,娘娘可借采购把我唤来,娘也可以进宫陪姐姐。”
杜怀月眼睛湿漉漉的,又笑着点头,明媚又易碎,同未出阁时一样。
二驾马车停在门口,车厢为青檀木,缀以掐金薄纱车帷,轻便又结实,两头红鬃骏马扬起蹄子,薄纱漂浮如一片祥云。
这也是皇上赏的马车,皇商不比一般富商,用具趋于世家权贵。
四个杜家人眉头一皱,相继上了马车。
杜宅在城西,和热闹的西市隔着两条小巷,避无可避,因而杜长明同车夫商量,可否先走城根的路,绕过东市,再转至西市主街,虽说路途多了一半,但路上会顺利不少。
车夫是御马监太监,脸上有种憨傻的恶,断然拒绝:“皇上有旨,要带杜大人走最热闹的街,涨涨大人威风。”
杜长明急得拍大腿,被杜玉岚按住了袖子。
她摇了摇头,敲两下车厢,车夫松了缰绳,疾驰而去。
马车里放着绣花软垫,靠枕也塞的新棉,向后一仰仿佛陷入一团棉花,窗上两个香囊散发的香料味有些浓郁。
杜琢有些烦躁,把靠枕撤了压在肘下,他神色一滞,轻轻抬起竹帘一角。
喧闹声渐涨,车里的几人僵僵地直了身子。
赶早市的小店撤了摊子,伺候完午膳的小二倚在门框上,闲谈时擦着茶盏;正午的暑热还没散去,卖冰酪的沿街叫卖,孩童拿着铜板把人拦下,正咬着手指挑果浆;果蔬摊的老板从窖里舀了冰水出来,往晒蔫的菜叶上淋了些。
世俗又安宁,满是烟火气。
车夫忽地兴奋起来,略收缰绳,并未减速,“嘚嘚”的马蹄声打破一派祥和。
路人赶忙避让,冰酪贩子护着孩子,樱桃果浆盒翻倒在地上,红艳艳的颇为刺眼。
这回不待杜长明反应,杜玉岚锤了两下车厢,喊道:“停车!”
车夫轻嗤,勒了勒缰绳,马匹往后甩着脖子停下,踱起步子。坐在外头的阿莲下车,脚步有点软,揣着荷包跑到小贩前,数了几个碎银递过去。
“马有些失控,吓到了多有得罪,最近樱桃价高,您看这些银子够吗?”
商贩整张脸红中泛青,像要发怒又止住了,看小丫头衣衫舒适整洁,料想是官宦人家,遂接过银子抛了抛,郁郁地点了点头。
小孩还呆呆地扯着罗筐,阿莲捏了捏他的耳垂,数了两个银子塞到他手里。
“多买些吃食压压惊吧。”
路人回过神,都松了口气,两个妇人扯着自家孩子的衣襟,起了嘀咕。
“哎哟吓死了,这又是哪个官人的马车,进了东市也不慢点跑,撞着人怎么办?”
“前些日子就撞到一个汉子,大块头一个,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一个妇人心有余悸,整张脸皱成一团,“是个公子哥骑马撞的,直接把壮汉顶出去了,我现在听着马的动静,心里就慌。”
“小点声,那是侍郎家的儿子,听说给了那家几两银子。”
“这是哪家?”
“你迂!看车帘子还猜不到?”
小孩拿着两个小银锭,学着大人的样掂了掂,咬两下,拿出一个给冰酪贩子,樱桃果浆没了,要了个黄梅味的。
旁边几个小孩直了眼,一哄而上,把贩子筐里的瓜分殆尽。贩子手里又多了一个碎银,几个小孩把铜钱塞到那个孩子口袋里。
“感觉比那位爷仁义。”妇人看着孩子手里的冰酪,说道。
边上的人转移了注意力,伸着脖子看车上的薄纱,啧啧赞叹,“方才还真以为是一朵祥云飘来了哩,纹路漂亮,质地还这么轻,咦里面下来人了!”
车夫正接受众人的注视,身边突然跃上一人,翘着腿坐下,阴恻恻地冲他笑。
“继续跑啊。”杜琢抽出腰间的匕首,比划两下,“好久没用了,不知道还利不利。”
他把匕首握在靠着车夫的那只手里。
车夫登时直腰坐好,哆嗦着点点头。
马车慢慢行驶,平稳地如同溪上的一叶小舟。
果蔬贩子手里的冰水暖了,又回去舀一勺,行人与小贩回到路中,摇着扇子继续溜达,刚才的一幕就像一场插曲,戏子登场时亮亮眼,走了还要忙活自个手上的。
人群散去,糕点铺子的老板又端出一盘茶糕,唤道:“刚做好的豌豆馅茶糕,公子要几个?”
店铺前的身影消瘦,薄荷绿的长衫衬得他肤色愈白,面皮薄,眼底微青,还带着病气,正侧头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
马车早已没了影,白晃晃的日光下,那般华贵的物件仿佛是他的幻觉。
小厮试探道:“公子,方才那是……”
陆祈安回神,道:“这一屉的六个都装好。”
豌豆馅茶糕,内里豌豆味清解暑,外面糯米混着茶粉,软糯不腻。
是岚妹妹夏日最爱的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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