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姑娘有能耐

刚蒸出的茶糕带着热气,老板拿油纸裹了,用麻绳打个结递给客人。

糯米皮搁久了会黏成一团,陆祈安带着食盒,食盒是单层的,往日最多只能买四个,今日他算着应该是下午做豌豆馅的,用了午膳便来排队,中午人少,老板就把这一屉都卖给他了。

手里的糕点不沉,他心里反倒闷闷的。

他有一个月没见到岚妹妹了。

宫里的事他有所耳闻。楚尚书想向皇帝讨份肥差,被拒;杜家的长女献舞,获宠;太子的宫殿起火,苟活。

邻桌趁着楚亦儒不在,眉飞色舞地讲这一桩桩事,他临着字帖,默不作声。

与他何干。

临到最后几个字,那人眉毛一挑,推了一下他的字帖,“杜琢的妹妹你认得吧,小时候还来书院找过杜琢,”他压低声音,煞有介事道:“太子是她救的,听说还受了伤,在宫里养着。”

陆祈安笔尖一滞,最后一笔,歪了。

他先前腹部受了伤,刚痊愈便来书院继续读书,身子还虚着,好在老师体谅他,教他读半日书回家歇着,别落下功课就行。

天气闷热,他后背出了虚汗,只感觉冷得厉害,咳嗽了一阵,顺手把宣纸揉成一团。

随从递上水壶,他小口慢饮,压下那阵难耐,可脸上养好的血色褪了大半,眼眶又红了。

岚妹妹小时候说过,哥哥长了双兔子眼。

他铺了张新纸,蘸上墨继续写,这回耳朵竖着,听得仔细。

邻桌是礼部尚书的侄子,消息灵通,继续透露,“这回宫宴上,皇上的意思不难猜,重用商家,充盈国库是一方面,还有一点,压一压楚家的气焰,给余下三家提个醒。”

陆祈安的心沉了沉。

杜家得帝王重用,岚妹妹是京城产业的掌柜,这回领了牙牌,出入皇宫,凭妹妹聪慧灵巧的性子,定会得贵人赏识,日后壮大家业,嫁给豪门贵胄,皆是意料之中。

他不希望妹妹走得那么快。曾经他觉得杜家也是商家,受世家打压,他用功读书,上前迈一步就能赶上,如今一瞧,两人差距宛如天堑。

沿街的铺子投下一道阴影,陆祈安拎着食盒走得有些急。

杜琢兄告诉他,今日去宫里接妹妹回来。茶糕一旦放久了,糯米皮会软成一滩,清香味没了,口感大打折扣。

他想让妹妹吃上刚蒸出来的茶糕。

*

一路招摇,受人瞩目,杜家人坐立难安。

甫一看见熟悉的巷子,便如临大赦,赶忙把车赶进后院,又关上门。

杜家只养了一匹马,正悠闲地嚼着干草,砖砌竹搭的马厩上盖着稻草,他们常用的小马车便停靠在内。

车夫下了马车,毕恭毕敬地施礼,一双眼却到处瞟。杜玉岚了然,又让阿莲点两个碎银递过去,这才忙不迭地接了,说两句讨喜的话,再跑回宫里。

小厮常青牵着马,把车拉进马厩,解了绥卸下车厢,领着两匹马去槽边喝水。

宫里的马高大健壮,毛发油光乌亮,常青喜欢得紧,刚想去找梳子梳理鬃毛,便见自家大人端详着青檀木马车,转头吩咐道:“给自家马和马车套上绳子,领到前门。”

兄妹俩同时停了步子。

他们明白,自家老爹过意不去,要当面感谢商老和淮南侯。

杜长明,是一簇永不熄灭的烛火。

祖父曾这样评价他们的父亲。

杜家几代从商,只出了这么一个进士,入京为官也从未媚上欺下,敬重老臣,对同级和手下永远和和气气,刚直仁善,也曾上书斥责贪官,也被记恨的人算计过,幸好有朝中同僚相助,皇帝也知其本性,为官八年,大风大浪经历了不少,职位稳中不变。

这回皇帝只隐约提了淮南侯的名字,商府前便作鸟兽散,商老费劲心思积攒的人脉全都化为泡影。

竹林依旧翠绿欲滴,地面出现了两道清晰的车辙。

同商老的诞辰一样,杜家第一个登门拜访。

杜长明昨日便派了帖子,商府的下人又打起精神,一早起来忙活。帖子上写得清楚,他们要在宫里耽搁些,约莫着申时到。

商洛川同商瑶在家里用完午膳便去了商府,先去给祖父奉上茶,聊聊近况,再去西院瞧瞧谢闻璟的情况。

淮南侯府正在重建,谢闻璟还在商府借住。

到了申时,商洛川作为商家长孙,理应到门口迎一下长辈,哥哥一走,商瑶不便单独在外男屋里呆着,便到花厅下,百无聊赖地理着花枝。

她身穿浅绯色襦裙,裙身多压了几道褶皱,如一朵娇嫩的海棠花。从西院出来时,脸上还带着浅笑,这会笑意慢慢退去,大而黑的眸子流露出了迷惘。

杜员外抵达时,她没回过神来。

“商瑶!”

杜玉岚招了招手,薄袖滑落至手肘,腕上的银镯铃铃作响。

杜长明正跟着商洛川往正厅去,捋着胡须,步伐沉稳,被她这声招呼吓了一跳,扭头轻斥:“注意规矩!”

她讪讪地垂下手,瞥见杜琢在憋笑,使劲瞪回去。

商瑶自知有些失礼,赶忙上前问了伯父好,又转向杜琢叫了声杜大哥,举止从容得体,面目谦逊淡然,商洛川自进门也是大方坦然,表情沉稳,颇有君子之风。

杜长明回头,发现后面的俩崽子还在努嘴瞪眼,今日的好心情就此消散。

只有商瑶看到了商洛川暗含警告的一瞥。

她垂下眼,顺着杜玉岚递来的手掺上她的胳膊,把头虚靠在她肩上。

“岚姐姐。”

商瑶比杜玉岚小了半月,京城的世家小姐把她排挤在圈子外,上回祖父诞辰后,她试探地给杜玉岚写了帖子。常去的花店开辟了一处山脚,入夏后月季和杜鹃都开了,很多姑娘都去那赏花。

杜玉岚让杜琢捎去功课,欣然赴约。

往后她常在休沐日去寻商瑶,或在书院读半日书,下午相约去集市。

商瑶性子软,可爱又娇憨,圆润的脸颊让人忍不住想捏两下,今日估计是在院里呆的时间久,脸颊红红的,像熟透的水蜜桃。

杜玉岚抬手捏了两下。她半绾乌发,余下的有两缕滑至肩头,丫鬟制的桂花梳头油,闻起来甜甜的。

商瑶缠得紧了些,亦步亦趋进了正厅。

*

商恂正坐在厅里的扶手椅上,青色袍衫,紫竹簪子绾起全然花白的头发。

梨木方桌上搁着一对白瓷茶盏,斟上了绿茶,雾气淡薄,正是刚好入口的时候。

杜长明上前作揖,问了好,道:“瞧着商老的身子比往日硬朗了些。”

商恂笑着受了礼,挽着仆从的手臂起身,拍着杜长明的肩,“快要散架的老骨头了,还说硬朗,硬撑罢了!”

两人笑着落了座,商洛川接过茶壶,安静地添茶。

商恂早已致仕,但同谢国公一样,历经两朝的元老级人物,朝中大臣多是受他提点,兵部尚书与他私交甚密,杜长明得尚书庇护,其中也有商老的心意。

杜长明念着恩情。

诞辰那日因公务无法脱身,他默许姑娘赴宴。于礼,不合规矩,于情,意诚善矣。

杜家兄妹上前问了商老好,便同商瑶一起站在镂空花架旁,垂下头,显出分乖巧。

杜长明瞅了他们一眼,转眼看着倒茶的商洛川,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艳羡,“听闻张翰林说过,令孙读书刻苦,为人处事亦周到细致,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商洛川颔首,语气谦逊,“伯父过奖了,两年前的比试,我不及宋家小公子,如今书院里最刻苦的是西院的陆公子,论刻苦,论才学,我都不是拔尖的。”

商恂小口饮茶,往后靠在椅背上。

商洛川着白青色袍衫配着玉色簪子,长身玉立,面目俊朗又淡然,一派世家公子的作风。

但这番话没有自谦。院试三年两回,两年前的院试考试,宋声力压众人,成为案首,商洛川位居第二,陆祈安尚未获取进入清林书院读书的资格,资源有限,排名稍后。

那年宋声十四岁,年纪最小,得了个“宋神童”的称呼。

宋声和商洛川都在东院,杜玉岚和他俩交往不多。她知道的是,进入书院的这两年,陆祈安如鱼得水一般发奋读书,积累与学识慢慢赶超众人,两月后的秋闱,本该是他大放异彩的时刻。

本该是。

杜长明有意教导杜琢,便道:“院试第二也是难得,洛川不要看轻自个,杜琢两回都错过了院试,这段时间可要多请教洛川。”

杜琢抿嘴朝商洛川点点头,一缕碎发在抹额旁摇晃。

商恂自顾自地饮茶,从茶盏沿上抬眼,端详四周。

安静了好些时日的商府,变得像十几年前那样热闹,子孙环绕在身边,儿子提溜着小孙子让他坐好了临帖,小孙女扎着俩小辫,趴在母亲腿上偷笑。

小孙女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如早春的桃花,悄悄开了几瓣,内里嫩粉透着青涩,正拉着另个丫头的手,歪着头憋笑。

另外那个丫头,正稍稍挑眉看着哥哥,先前琉璃般明亮的眸子,如今像明月落于江上,笑时涟漪波动,透出些暗光,深邃又平静,白襦系着木槿紫裙子,气质愈加不俗。

对上那双盈盈浅笑的眼,他恍惚看到了两个月前的光景。春意正盛,蛰伏许久的商家子孙窥到一丝光亮。

“杜丫头。”

杜玉岚抬眸,发觉商老眼底已泛起水光。

“世间哪怕有一半的事顺心,老夫也了无遗憾了。”

*

杜长明察觉商老情绪不对,赶忙把几个小辈支出去,留他安抚情绪。

杜琢恳请商洛川带他俩去谢闻璟院里,作为哥哥他得陪着妹妹当面感谢。

申时中,暑热正在消散,天空不染纤毫,几人长长的影在院里默然前行。

杜玉岚跟在杜琢背后,轻轻叹了口气。

商老心底是埋怨她的。

当初宴上是她祝商老事事顺心,太子一事也是她把谢闻璟牵扯其中,皇上对十二年前的事尚未释怀,借机敲打,造成如今这种局面。

她低下头,发觉商瑶还牵着她的手,便轻轻晃了晃。

“过几日我给你送帖子,佩月阁引入的胭脂钗环卖得不好,想请你去参谋参谋。”

商瑶眨眨眼,笑着点了头。

出了正院,穿过一道满月门,便进了西院。院里几棵玉兰树葱翠,砖石铺就的道路笔直,不见一片落叶。

路上杜琢借口攀谈,商洛川随口应了几声,神情冷淡,并没有多少兴致。

洛七站在门前,神情冷淡,道:“已经通报侯爷了,杜家的公子姑娘进去便可。”

商洛川欠身,杜琢望了他一眼,轻敲三下门,推门而入。

正厅陈设简单,嵌大理石六方桌置于正中,桌上一方雀梅盆景,一套茶具,三把镂空石凳放在桌下,左侧博古架靠墙,一把古琴临架而立。

金漆点翠玻璃屏风后,传来轻响。

杜玉岚跟在杜琢身后,绕过屏风,发现这里隔出了一个小间。长案横亘其间,上面摆着一副空棋盘,窗子半开,赤金色的光辉落在旁边的圆椅上。

谢闻璟便坐在那张椅上,素色袍衫被染红,鸦睫低垂,眼底幽深无物。

杜琢上前站定,拱手一拜。

“杜琢带舍妹来感恩谢侯舍身相救,不知侯爷身上的伤可否痊愈。”

杜玉岚看到他睫毛一垂,抬起时越过杜琢的脊背,直直地望向她。他们见面次数不多,纵然她感觉那双眼如墨般幽深沉寂,但每回又被那张笑脸欺瞒了去。

如今漠然相视,如被一寸寸冰封的湖面,了无生气。

她呼吸一紧,赶忙矮身行礼,附和哥哥的说辞。

“臣女感激侯爷出手相救,来之前还去万药斋请了药方,配了内调外敷两副药材,有利于康复。”

她稍稍抬眼,看到扶手上的手臂已解了纱布,衣袍虚盖着,能看到一点红痕。

琉璃炸裂,火光蔓延,绸缎引着火,万金宫舍化为灰烬。

她突然想到肩上那些鞭痕,“外敷的膏药是陈药仙制的,对治愈疤痕有奇效,侯爷每日敷药,痕迹会慢慢淡化的。”

杜琢斜睨一眼,只以为她说的是臂上的伤。

“呵。”

半晌,一声冷笑。

谢闻璟拎起袖口,臂上骤然出现了大片伤痕,杜琢呼吸一窒,便听他道:“谢某谢杜公子关心,只是当时一心护着令妹,手臂伤得重,还没痊愈。”

杜琢道:“我这个做兄长的没保护好妹妹,还让侯爷受了重伤,今后若有我能帮得上的,侯爷尽管开口。”

谢闻璟没接话,他整理好袖口,转而问道:“杜姑娘应当没伤吧?”

杜玉岚抬眸,想到自己腿伤也养了半月,可一看他手臂,便觉得没有可比性,点头道:“伤得轻,现在都痊愈了。”

“料想也当如此,”谢闻璟注视二人,幽幽开口,“我有心相救,姑娘也有能耐,直揽着我肩膀,往我颈边蹭。”

他噙着笑看着脸色瞬间煞白的兄妹俩,伸出两根手指。

“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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