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明十五年,隆冬时节。
明灿琉璃瓦上覆了层薄霜,似细碎的盐。檐下结了细长冰柱,晶莹剔透。
偌大的殿内,云顶金丝楠木做梁,雕以瑞兽十二种。四壁皆以金漆作画,万籁生山连绵不绝,如坠幻海仙境。
东珠帘幕内,紫裳少女斜倚在贵妃榻,一腿慵懒垂下。容颜俊朗的男子跪坐在地,娴熟地为少女玉足染着朱色丹蔻。
西边的紫檀椅上,端坐一清丽贵女,年约十七八岁,梳着妇人的凌虚髻,珠环翠绕。
此女名为裴栀,是正二品尚书令裴元年的嫡女。幼时就常居于宫里,伴于曼姝身侧,情分匪浅。
偌大的殿内,暖如春时。外头偶有风鸣,似野兽嘶吼,却不得踏入这珠宫贝阙半寸。
曼姝绾朝云近香髻,鬓间珠辉玉映。仅着紫蒲色天香罗广袖衫袍,烟黄色锦绣宫绦系得一丝不苟。她一臂搭在榻上矮几,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足趾上堪堪系上的绢纱。
随即目光移动,落在裴栀身上:“可惜你昨日未归,和宋燕回她们狩猎实在无趣。”
裴栀粲然一笑,柔声道:“今后阿栀日日都在皇都,随时恭候殿下差遣。”
矮几上的博山香炉紫烟缭绕,如云似雾。里头燃着从身毒进贡而来的栴檀 ,辅以优钵罗、苏合。
其香如入山中庙宇,隔绝尘嚣,诸恶远离。
“皇姐道你成婚了,本宫不该像往昔那般召唤你。”曼姝阖眸,细嗅焚香。
“阿栀的夫君又怎配与您相论?”裴栀忙道,“况乎阿栀伴殿下多年,早已习惯。即便将来有了孩子,也定要以殿下为先的。”
她去岁成婚没多久。夫婿远在锦州的祖母去世,故而陪着夫家丁忧归乡。此去便是一年。
直到昨夜才回皇都。这一归来,她便赶紧带着些锦州新奇玩意,来求见仪华公主。
裴栀在都中众多贵女里不算特别出挑,除却家世,最令她引以为傲的就是与仪华公主的情谊。
幼时被传唤至宫里陪伴公主的贵女也不只她一人。不过唯她早慧,靠着阿谀奉承得到这位尊贵公主的欢喜,才能常伴其身侧。
她亦得以随意出入皇宫,这是哪怕她父亲都没有的特权。
她喜欢这滋味。
权力的滋味。
“殿下,你可还记得……去岁您瞧上的那个僧侣?”裴栀表完忠心,又迫不及待地转了话锋,“就是没多久就得病去了的那位。”
曼姝闻言,眉间微蹙,丝丝缕缕的檀香萦绕于周遭。
偌大的寺庙幽暗,唯青衫僧人被曜金笼罩,犹似壁画仙人具现。
再近观之,瞧清被桨洗得泛白的僧袍才令她确信,那是凡人之躯。
她行至僧人身前。他似才察觉,墨画般的眉泛起惊波,双目骤然睁开。
下一瞬,她好似跌入一潭温热的碧虚,暖流昂扬。
僧人的具体容貌,曼姝已经记得不大真切,却记得当日惊鸿一瞥。
“提他做甚。”曼姝问道,神色淡淡。
即便惊为天人,可于她而言,亦不万千繁华中的沧海一粟。
当日她命苏公公将人带走蓄发,可苏公公是母帝的第一忠奴,又怎会应下?
苏公公当即好劝歹劝,跪着砰砰磕头。逼得曼姝不得不愤然而离,气得都没兴致再回头瞧那僧人一眼。
然而归府后她仍旧对僧人难以忘怀,加之那些时日母帝对她管束又严,金乔买来的男奴刚进府没过一日,苏公公就领来一票侍卫将人带走。
曼姝带着忤逆的心思,传唤裴栀至公主府。令其想办法将那俊美僧人秘密带走蓄发。
母帝不允她自行择觅男宠,她偏要。
只可惜未待她细虑今后该与僧人在何处幽会,就闻裴栀来报。
“那和尚昨夜突发恶疾,去了。”
彼时曼姝只觉得有几分扼腕,不多时便又雾散云消了。
如今,已经一年有余,她几乎快要忘却此事。
“回殿下,那位僧人……尚在人世。”裴栀斟酌道,她微微抬眼观察曼姝神色。
却见公主眉心敛起:“此话何意?说清楚。”
裴栀闻言,立刻赶紧利落地跪下。唐莲玉砖下熏着地龙,温热宜人。
“殿下,是这样。”
原来就在一个月前,裴栀即将返程回皇都之际。却在街上偶然瞧见一郎艳独绝的男子,惊觉此男与长生寺的那位僧人相像得过分。
事关公主,她当即命令家仆把男子捉回府里。尚未讯问,家仆就发现那名男子及腰长发是假,男子的真发堪堪过肩。
那又何须再问。
“阿栀命人日日严加看管,将他一路从锦州带回了皇都。”裴栀垂首,“此人乍死欺瞒殿下,实在可恶……该如何处置,全凭殿下发落。”
殿内一时阒静,裴栀屏息,悄悄抬目,瞥见一袭瑰丽紫蒲衣摆委地,白皙似玉的纤足旁的锦衣男子仍旧跪地伏首,绑结绢纱的手却滞着。
裴栀知晓,他是仪华公主最喜爱的男宠,都宴。去岁她离都时此人似乎已遭公主厌弃,可没想到一年过去,竟还在公主身边侍奉,且荣宠更盛。
“你起来吧。”片刻后,榻上传来公主的声音。
裴栀恭谨地起身,垂首等候差遣。
“本宫不喜欢勉强,他不惜假死也不愿侍奉本宫,那就罢了吧。”
午后阳晖透过七彩琉璃的菱格窗洒入。华服少女姣好的面容亦被染上斑斓绮丽,她蓦地一笑,朝裴栀望来:“你随便处置了就好,若喜欢,自己留着也行。”
……
除却男宠,曼姝爱好繁多。有马球、池曲荡千、捶丸、陆博、观舞等。
曼姝冬日里最喜狩猎,今年严寒尤甚,鹤氅、狐裘都都难以抵抗猎场呼啸冷风。然却难以熄灭曼姝的兴致。
先前裴栀不在都中,曼姝才唤来旁的世家贵女相伴。只是除却裴栀常年伴于身侧,通晓她的脾性,其余人在她跟前皆是谨小慎微。甚至冬狩时,连弓箭都都不敢在她跟前拿。
既然裴栀回来了,她自然不再唤其他贵女。
这日乌絮漫漫,长彪猎猎,不见金轮。满目草木萧疏,连绵山丘间几乎瞧不见生灵。
此处是皇帝南边的郊外,今日围猎于此。
曼姝青丝绾作堕马髻,缠着银狐毛护额。身上披覆吉光裘,银鳞泛泛,阴晦天色里好似有微光,教人称奇。
这件裘衣是明月族进贡,传说是以极北之地的神鹿皮毛所制。此衣不但抵御北地的冰天雪地,且夜有明光。
“殿下,狐狸!”裴栀忽然指着前头的枯黄树丛,喜道。
曼姝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瞧见一棵高大的樟树后有一团白色。
她当即勒缰纵马奔去,身后尘土飞扬。
凛冽的风刮着脸,冷得生疼。曼姝却并不在意,只是眯起眼睛,熟练地搭弓,瞄准那只正在奔逃的白狐。
白虹贯日冲着那生灵心府而去,只听一声悲鸣,白狐倒地。
本在身后的裴栀驾马直冲过去,一跃下马,俯身探看,却是好一会儿才提起白狐的尾巴。
曼姝已经骑马悠悠而来,她瞧见白狐正在裴栀手中苦苦挣扎。那支箭羽并未击中要害,而是射在白狐的腿上。
“殿下,只差一点罢了。”裴栀劝慰道,“阿栀今日还一无所获呢。”
曼姝见猎物还活着,不由有些败兴,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眼看着夜幕将至,竟只猎到这只狐狸,而且还未一箭毙之。
她已然没了兴致,“本宫乏了。”
“是,殿下。那您可要去温泉山庄?”裴栀仰面问道,“天幕将暗,这个时辰回都中该戌时了。”
她所提的温泉山庄,是裴家所有,位于此地区区几里。以往曼姝来这一带围猎,常宿于那里。
“你去安排。”曼姝驭马转身。
不远处大批身披金甲的侍卫亦停驻下来,似静待公主号令。
“殿下,这狐狸……可要杀了?”裴栀问道。
“太瘦小了些,皮毛也无用。”曼姝驾着缓缓而行,头也未回,“找人给它疗伤,明早放归山林吧。”
……
朔风猎猎,不见寒月。
幽暗山林间却见一处灯辉如昼,悠长的回廊点满无骨灯。偌大厅堂内八音迭奏,歌舞升平。
几名铜筋铁骨的僧祇奴只着马裤,随着异域乐曲而舞,黝黑的肌肤在荧荧光火里更显油亮。
曼姝位于主座,银线鱼纹驼毛地毡上铺陈紫檀矮几,玉盏琼浆映出梁上四方灯。
熹明女皇不喜异族人,宫中并无僧祇奴。
曼姝虽住在公主府,可对这些兴趣也不大,故而这是第一回见僧祇奴起舞。竟是如此热烈,倒也觉得别有一般趣味。
不由得多饮了几盏酒。
裴栀在其下座,悄悄朝身侧婢女耳语几句。婢女即刻从侧门退下。
少顷,丝竹管弦的溟涨奔腾之音骤停。
曼姝手中玉盏亦滞在半空,黛眉微蹙。正欲询问裴栀,厅堂正门蓦地被推开,山风朔朔,几片雪花悠然飘入。
沧凉涌进,令原先有些昏沉的曼姝清醒些许。外头廊下灯火摇曳,身姿颀长的男子缓步踏入,他面覆魁星面具,着汉白玉色广袖长袍,腰间系朱砂色蹙金纹腰封,坠以鬼面青铜链,步行间靡靡作响。
晃晃烛灯火里,男子好似祭神时闻声将世的神灵。
不知何时乐曲复起,僧祇奴继续踩踏着杉木地。
男子于此喧嚣的曲调里,显得格格不入。他也并未随乐而舞,好似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一般,只朝曼姝走去。
“还不停下!”一旁传来裴栀的有些慌乱的呵斥。
曼姝放下玉盏,“无碍。”她姣好的脸上带透着些许今日难得的兴致,含笑凝着那步履不停的男子,“让他来。”
异域的乐曲声里,男子渐渐及近,于少女咫尺之地才停驻脚步。他屈膝跪下,如珪如璋。身前衣摆散在杉木地,赤色龟背边纹上细雪点点,地龙氤氲,顷刻间融作水珠浸入织锦,徒留淡薄痕迹。
“草民参见仪华公主。”男子叩首。此举竟亦是神清骨秀,虽身骨伏地,竟无谦卑之态。
若有若无的佛香杂糅在梨花春酒的气味里。
曼姝睇着男子,忽而起身,缓步朝他走去。皎白的足衣踏在杉木地,绯红绣金裙摆散漫地拖在身后,行至男子身前停下,足尖几近触到他贴在地上的手。
男子乌发倾覆项背,如泼墨般流泻散开。她蹲下,清冽浅薄的佛香于鼻间弥漫,“还真的是寺庙里的味道。”
适才于座上她就嗅到这股似有似无的香味。
少女赭色眸中浮起几分邪恶,“死而复生的滋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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