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乐声未绝,华灯满堂。
蹲在地上的华服少女一手托腮,广袖顺着垂下,露出半截皓白玉臂。
伏地男子纹丝未动,许久,才答道:“仪华公主殿下,那件事俱是草民一人之过,望殿下降罪。”
他的声音一如那股幽幽檀香,清冽干净。
曼姝倒有些意外,只是觉得身形气韵有些似曾相识,加上这股檀香气息,才令她想起这么个人。
若非前些时日裴栀提及过的,她大抵也是记不得的。
当真是他。
少女眉间微蹙,心头忽地燃了火种,不耐之感腾升。须臾,她明白过来这股何故而来。
适才她那般说,原是希冀瞧见此人慌乱无措之态,却不想他如此不卑不亢。
此人宁可假死也不愿做她的男宠,委实可恶。
现下见了她,竟也无知无畏。
简直……罪加一等。
“阿栀。”曼姝慢悠悠站起。
裴栀忙不迭地赶来跪下,“殿下,有何吩咐?”
“本宫说过此人你随意处置,何故又让他出现在本宫眼前?”曼姝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栀。
“殿下,是阿栀之过。”裴栀叩首,“那日您吩咐阿栀可随意处置此人。故阿栀将他安置在这山庄学些歌舞,日后好让他同僧祇奴、菩萨蛮们供人消遣……是阿栀未嘱咐下头的人,不该让此人献舞。”
曼姝闻言,眸中闪过些许疲乏。这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裴栀做事素来慎终如始,怎会疏忽至此。
不过很多事她并不想追究。
“你且起吧。”曼姝目光扫过裴栀,“今后不必再做这些多余的事。”言罢,她又抬步朝堂厅正门走去。
乐声骤停,几名僧祇奴亦跪下,满堂伏首。
嘈杂热闹的堂厅一时只能听见少女步履声。立于门口的金乔见状,从容地取来一双云丝攒珠绣履。
她堪堪跪下,欲帮公主穿鞋。
曼姝却蓦地止步,她回头看向那白袍男子。不知何时,他已不再伏地,而是笔直地跪着。
“本宫何时允你起了。”
少女声音不大,也听不出恼意。可却令整个堂厅陷入肃穆,好似黑云压城。
不待那人开口,裴栀抢先对家仆吩咐道:“他对公主不敬,拖下去,杖责五十。”
曼姝闻言,目光锁着那白色身影,魁星面具之下喜怒哀惧无法知晓,清瘦的身子也未动一下,还真像尊泥菩萨。
“你,来给本宫穿鞋。”曼姝忽而出声。
熠熠灯辉下,男子肩膀几不可见地颤动。
“还愣着做什么,公主殿下唤你!”裴栀低声斥道。
男子沉静须臾,才徐徐站起。
曼姝莫名感觉到满意,她注视着男子再度在自己身前跪下,绣履在他手中似乎变小了些许。
原来这般清癯的男子,手也比一般女子大很多。
她抬足,男子显然并未服侍人穿过鞋,他有些迟疑地握住少女脚腕,另一手执履,生疏地替她穿上。
接着另一只……
曼姝算得上配合地穿好绣履,她本想趁此好好为难他一番,好令他悔不当初,最好主动求着要侍奉自己。
可他刚刚似乎怕了,给她穿鞋比拖出去杖打还要教人惶恐?这感觉莫名令曼姝感到一阵快意。
思及至此,她光容鉴物的脸上漾开愉悦笑意:“起来,送本宫回房。”
……
不知是何时下的雪,回廊青石边沿已覆了层薄薄的白,无骨灯火光幽幽,廊外飞絮漫天,假山、松柏、碎石小径皆是银装素裹。
锦衣华服的少女手捧暖炉,不疾不徐地踱步。银色吉光裘隐约似有光,衬得她肌白若脂,艳绝无双。
而其身后紧随一名白衣男子,面覆魁星面具,乍观之,怒目獠牙,委实骇人。然而其仪态出尘,神仪明秀。让其透出几许鬼魅的异常。
雪夜寒凉磋磨入骨,前头带路的婢女冷得直哆嗦。走过一个转角,婢女在荧火辉煌的雅致院子前停下,“恭请殿下。”
院内站了十数余宫人,皆是今日冬狩曼姝所带随行之人,他们早就来此备下殿下素日惯用之物。
金乔随曼姝进了厢房,服侍着公主宽衣解带。正欲退下,可又想到什么,禀道,“殿下,那个……魁星爷还在院里,奴婢唤他进来?”
她记得公主只道让那人跟来,并未言明其他。可那意思又再明显不过……总之公主脾性经常难以捉摸,还是直接问清楚的好。
“不然本宫是叫他来淋雪的?”曼姝侧卧在榻,她真的有些乏了。
金乔沉默一阵,硬着头皮开口,“可陛下那边若知道此事……”
“本宫还不能做主一朝风花雪月?”
……
曼姝阖上了眸子等待。她听见房门“吱呀”被关上,一阵极为缓慢的步履声夹杂靡靡铃音,由远及近,忽觉榻边涌来一袭淡薄凉意。
睁眼,房内未点一息星火,仅有朦胧月色入室。
青面獠牙的面孔低垂,正跪在榻边。他发上、面具、衣衫皆覆了层雪花,整个人都浸满雪夜沧寒。
“殿下。”
闻言,曼姝笑了笑,她朝榻边挪动些许,“还戴着面具做什么。”
面前这魁星爷静默良久,才抬手解下面具。
菱花窗外月光倾洒,男子眉似墨染,目若寒玉,俊美无俦。此刻连发上霜雪也变得璀璨生晕,好似装着美玉的椟被打开,连朴素的椟也登时变得华贵。
榻上少女凝视着他,笑意愈浓:“你果然生得好。”
说着她支撑胳膊起身,行云流水般地跪坐在地,环住男子脖颈。霎时凉意沁身,隔着极薄的绢裳,她臂膀也沾染到点点雪花,冰冷入骨。
她清晰地感受到男子浑身都僵硬住。
许是先前饮了不少酒,曼姝浑身躁热,心府跃动难安。她笑看着男子:“不必害怕,今夜你若侍奉得好,前尘往事就一笔勾销。”
区区一介平民,她何必与之置气。不过是瞧上这极佳的皮囊,那**一度,大抵也就倦了。
曼姝攀附着他的脖子,外头玄度晖雪,光芒晃晃,隔着窗映洒入室。她可以清楚地赏阅男子容貌。可男子并未迎合她的目光,而是瞥着一旁的菱花窗。
“怎么不说话?”曼姝说话间抚上男子的脸,气吐如兰,音之靡靡。
男子眸光微动,朝她看来。他眼神似寒玉,光华明灿却被封印,毫无生机。
“草民粗鄙,不配侍奉公主。”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唯能听见外头碎琼乱玉簌簌落下。
“啪”,清脆的声响骤然打破这片寂静。
纤纤素手狠狠扇在男子脸颊上。
“滚!滚出去!”
……
玉屑漫天,冷月清辉普照。即便没有灯火,四下亦是荧荧亮。
“公主殿下究竟为何将他赶出来?”回廊上,裴栀身披烟蓝色兔毛斗篷,大步疾走。
紧跟着她的瘦小婢女有些不安地说:“奴婢实在不知……慕公子也不答。”
“公主那边呢,赶人出来后,可还动怒了?”
“奴,奴婢只在院子门口外头守着,未曾见到公主殿下。”婢女声音愈小。
“你就不会跟殿下身边的人打听打听?”裴栀斥责道。
婢女吓得一个哆嗦,直道“小姐赎罪。”
裴栀不耐地扫了眼婢女,加快步伐朝前去了。
一过回廊转角,就瞧见那方偌大的院落。院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而院外,辉火阑珊的角落里。白衣男子立在墙壁檐下,身姿如玉。
他循着声响望来,对于裴栀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只微微垂首,“裴二小姐。”
“你到底做了什么?”裴栀几步走至他跟前,清丽的脸上怒意横生,却被她生生按耐下去。低声道,“你诈死欺瞒公主,公主都未降罪于你。这是你天大的福分,这等机遇你抓不住,还真想在这里做供人玩乐的男奴不成?”
猎猎朔风呼啸,雪花被吹拂在男子脸上,他似乎也不觉寒冷,极俊的面淡薄到没有情绪。
“在下当日假死离都,确实罪不可恕。今夜又触怒公主,该当一死。”
裴栀愣住,随即她笑出声来,“你知道我不会杀你,我不想背负这等杀戮之罪。”稍稍一顿,逼视着眼前男子,“不过,家兄在行商司,若有人贩卖私盐……可逃不过他的眼。”
形容淡漠的男子双瞳骤然紧缩。
……
雪下了整整一宿,天明之时,愈发寒冷。
“殿下,今日回去大抵要多花些时辰了,外头雪都快没到了脚踝。”金乔打开窗,望着外头白茫茫一片,“可要在此多待两日,待雪化了再走?”
曼姝正在用早膳,四方紫檀桌上,摆着十余样吃食,皆是她素日喜爱的。她出行在外,御厨也是在列的。
“本宫想快些回去,不想在此多待。”曼姝言罢,放下玉箸,扫了眼满桌几乎未动的膳食,对身侧宫婢道,“撤下吧。”
金乔见状,走到一旁香案边,熟练地打香篆,焚香。不多时,身毒产的栴檀香味泛滥在熏暖的房里。
此香静心安神,可舒缓心绪。
大约一年以前开始,公主殿下忽然喜欢上檀香。
故而金乔备下各式檀香,以供公主所需。
曼姝眉间崎岖似有舒缓,漱口净手后,道:“叫他们备好马车,现在就走。”
“遵命。”金乔道。
……
不多时,山庄大门外车马就已经备好。
屋门被打开时,刺骨挠髓的冷风扑面而来,比昨日还要酷寒。
曼姝捧着手炉,身披佛赤色缀珠狐裘,仍被吹眯了眼。
“殿下,轿子就在院外候着。”金乔禀道。
山庄地狭,马车难行,故唯有乘轿。
从足下至院门,早已被清扫出一条干净小径。
曼姝不必忍受雪路行之艰难,手炉被罩在狐裘内,暖意熏染着她,令她心绪未因寒冷而蒙上不快。
院门外停着一顶绛红金缀流苏轿,华贵非凡。
曼姝被金乔搀扶着走至轿前,正欲俯身入轿。
却有内侍的呵斥声:“你还不走开,难道还想挡公主殿下的道?”
闻言,曼姝回身望去,只见前头墙檐下,有一白衣男子,他肃然而立,乌发覆雪,面容苍白如纸,唇无血色,一动不动。好似一尊破旧神庙里被遗忘的神像。
当曼姝看向他时,他才似活了过来,抬臂拍落身上碎雪,敛衽跪在皑皑白雪之上。
“仪华公主殿下……”男子嗓音嘶哑,寒冷令的他声音染上一丝颤抖,“草民假死欺瞒公主,罪大恶极。但求留在公主身边,当牛做马,以此赎罪。”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