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容只看了长青一眼,长青立刻明了。
几乎是在瞬间,整个人纵身一跃,脚尖在河中漂浮的残枝烂木上一点,一把捞起尸体,呼吸间人已上岸。
沈周容捂着胸口的伤,尽管走的很慢很平稳,心口处的血窟窿还是疼的她直冒冷汗。
长青将人平稳放下,伸手探上老者鼻息。
“殿下,还活着!”
这是一个年近六旬的微胖老人,面容被河水泡的发白,此刻整个人进气少出气多。
沈周容被不羡小心扶着,问长青,“可还有救?”
“属下试试。”
齐怀岭站的远远的,只伸着脖子朝这边看了一眼,恰好看见老者泡的发胀的圆脸,腿肚子立时打软。
他一个世家子弟,虽去过不少地方,可死人还真没多见过。
眼下看此人不知在河中泡了几日,首先想到的就是赶紧点火烤一烤。
“我……我去再找点柴火。”
羲临站在沈周容另一侧稍后一步,她本是要去扶沈周容的,可看到不羡已快她一步,收了手站在一侧。不羡重伤,她怕不羡扶着沈周容稍有闪失,站在后面随时准备接手沈周容。
此时看到齐怀岭离开,又看了一眼将沈周容护的好好的不羡,想了一下道:“我去帮忙。”
不羡是沈周容最忠实的护卫,即便他死了,在死前也会尽自己最大可能,保护好自己的主子。
长青把人放在了河边一块大石头上,确保太阳一升起,就能照到此人。
不羡将沈周容扶到旁边干净的地方坐下,自己在边上静静调息。
长青解了老者外衣,一股内力顺着心脉慢慢游走,缕缕白烟从老人头顶冒出。
见长青同她点头,沈周容心知此人可活了,而此刻,更大的问题占据着沈周容的神思,那就是眼前老者到底何身份。
“看此人穿着,不像寻常百姓。”
沈周容视线落在老者严重磨损的鞋子上,“也非家财万贯,被逼逃亡的富商。”
“殿下无需忧思,待他醒来,咱们一问便知。”
长青打断了沈周容深思,自家主子心口前被穿了一个洞,昨夜虽起了一阵高热,好在起的快退的也快,长青担忧了大半夜,直到快天亮,一直悬着的心才刚刚放下一点,她要的,只是沈周容好好休息。
至于此人是谁,是死是活,身上有没有秘密,她毫不在意。
沈周容被迫停下思绪,可刚刚停止,其他之前被自己忽略的问题接二连三向她涌来。
比如,究竟是谁,要她死。
这绝对不是一场简单的刺杀,对方准备格外充足。
林子里躺着的二百多具尸体正在慢慢接受腐烂,射伤她的长箭对她来说并不陌生,那是由大型机械攻城弩改良后的精密小型长弩。
来杀她的人那么多,那样珍贵的改良小型长弩只带了三架,沈周容猜测,不是他们带的少,而是他们手上只有这么多,换句话说,他们带了所有改良长弩。
而目的,是不惜一切,要她死。
沈周容回忆昨夜看到的长弩一瞥,尽可能多的回忆细节,她敢肯定,整个大安没有这种武器的出现。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认为,这种改良长弩,刺穿力度奇大,即便有人挡在她前面,也能穿过护她的人的身体,然后准确无误,或者说,意料之中的扎进她的心脏!
沈周容的心忽然一震,这是专门为她研制的武器,用来百分百的杀死她!
甚至,算到了有人会挡在她身前为她替死。
长长的睫毛忽然颤了颤,她开始相信不羡说的那句大齐了。
强大如大齐,才有可能花费巨大人力物力,来研制一门专门杀死她的武器,可是,她与大齐除了国家大义上的对立,并无任何私人仇怨。
更何况还是宫廷中人。
这些人要杀她的计划一定从很早就开始了,这是沈周容静下心来想到的第一个问题。
他们很早就发现了庸守的存在,所以才在之前一直未曾对她出手,甚至他们很清楚庸守的实力,故而即便不羡曾短暂在金山县停留,他们也不曾行动。
直到身为铁甲军的庸守被临时留在松江府同陆启山大举搜查,这片林子,是他们动手的最佳地点,只可惜,他们了解的还不够。
他们的计划出现了一个致命的意外,意料之中却又意料之外——长青。
长青和不羡是天下所有人都知晓,明明白白出现在她身边的人。
他们眼里,长青不是一般人认为的婢女,而是和不羡一样,是保护她的护卫,把长青同不羡放在同一个位置,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因为这一错误,对方二百多精锐,最后全部折在长青手里。
沈周容嘴角勾起一抹笑,要杀她的人此刻若收到消息,定然认为她早已毒发身亡。
毕竟传闻中,凡身中大齐宫廷秘药碧血封喉者,无一生还。
沈周容的笑没能持续很久,眼神忽然骤冷,她想到另一个问题。
长青低着头,察觉到突然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你早知道,玲珑玉华丸能解碧血封喉的毒,此药究竟为何?”
这是沈周容第一次没有叫长青的名字,甚至带着丝丝缕缕的疑惑,泛出怀疑的涟漪。
长青噗通一声跪下,不顾膝盖下锐利的石子毫不留情的刺穿她肌肤。
“请殿下恕罪。”
沈周容见她欲言又止,心底泛起的怀疑瞬间瓦解,这是自小陪她长大,时时刻刻以性命护她的长青,她不该起疑。
“快起来,也不知疼的。”
沈周容用了力扶她,起初长青不愿,可忽然听到她疼的抽气的声音,腾地一声快速起身。
“殿下,殿下您怎么样?”
长青第一时间担心的永远是她,沈周容白着脸告诉她自己没事,长青自责的眼泪直往下掉。
“是属下不好,这件事,属下早就该告诉殿下,可又怕……”
沈周容心底一跳,直觉告诉自己,长青接下来说的话,一定藏着自己不为所知的秘密。
“殿下的心疾,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并非心疾。”
沈周容心跳猛地加速,又不得不迫使自己冷静,只想了一下就忽然明了,“所以,是中毒?”
她自幼服食的玲珑玉华丸连大齐宫廷秘药碧血封喉都能解,看来她中的毒,比这碧血封喉还要厉害。
长青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沈周容的猜测,沈周容又问她:“本宫为何会中毒?”
这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辛密,所以也没真的期望长青能比她知道的多。
果然,长青摇头,“属下来到殿下身边时,殿下已经身中奇毒。”
沈周容忽的怔住,记忆中长青入圣阳阁时,她正七岁。
七岁之前的记忆呢?
沈周容忽然剧烈的摇了下头,她想不起来了。
或者说,她根本没有七岁之前的记忆!
突然的恐慌爬上她心口,沈周容脸色瞬间惨白,吓了长青一跳。
“殿下?殿下?可是心口痛了?”
长青伸出的手被沈周容用力按住,堪堪停在她心上半寸。
沈周容坐着,长青弯腰向她靠近站着,明明该是长青俯视她,可沈周容抬起的眸子黝黑,一双眼诡异的像是直接望进了她的心底。
长青被她骇人的眼神吓了一跳,竟比她对付二百多黑衣人还要恐怖。
“容儿,容儿?”
脑海里,有人在喊她,声音那样熟悉。
“你看这个小泼猴,这御花园里的树啊,都快被她霍霍完了。”
女人的声音那样温暖,像太阳的光,把她整个人照的暖洋洋的,舒服极了。
“娘,阿娘!”
陌生的称呼从沈周容口中发出,恍惚间,将她拉回现实。
长青心底骤然骇了一下,不是因为沈周容的眼神,也不是她突然的怔楞,而是因为这一声阿娘。
“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她幼时被送进宫,第一次见到沈周容时她问自己的话,天真又纯净的眸子与她紧张又胆怯的眼近在咫尺。
沈周容的眼底满是好奇,她的眼里是小心翼翼的忐忑。
“奴婢长青,见过殿下。”
“长青,长青……”
七岁的沈周容细细念着这两个字,突然就双眼放光的看向一旁那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她知道,那是大安的皇后。
“母后,母后,她有一个生机勃勃的名字哎。”
沈周容小小的童声满是惊喜,“容儿喜欢她!”
因为这一声喜欢,她被直接留了下来,一步一步,逐渐成为现在的自己。
沈周容不许她自称奴婢,她说,长青,你是我的朋友,是伙伴,不是奴婢哦。
所以她努力习武,称呼变成了武将对一个将军的称谓,沈周容是她的将军,她是沈周容的下属。
河岸边,长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趋于正常,“殿下,是想皇后娘娘了?”
沈周容回了下神,记忆里,她的母亲,这位大安的国母,只灿烂明艳的活了那一年。
在那一年后,她身体急速病去,最后在她面前咽了气。
她是姐姐,按理说,在任何一个人家,母亲弥留之际都是要姐姐照顾好比自己更小的弟弟妹妹,可这位大安的国母不同。
因为病重,她苍白的脸透着浓重的乌青色,目光越过自己,看向身边的沈周安,朝他伸出苍白的手。
“我要你答应母后,你这一生,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好你姐姐,这是母后最后唯一的愿望。”
小小的沈周安努力抓着自己母亲的手,大颗大颗的眼泪一滴滴滚落,“安儿答应母后,一定永远照顾好姐姐。”
沈周容站在旁边,沉浸在自己将要失去母亲的巨大悲痛中,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伸出手握住了那一大一小两只手。
母后走时,她抬起的手还在温柔抚摸自己的脑袋,眼里满是泪光和不舍,可最终,那只手从她面前重重垂落。
“我想母后了。”
沈周容坐在石头上,将所有悲伤拂去,最终很是平静的说出这一句话。
“那属下给您折叶子船?”
叶子船,是她自母后去世后,每次想念她时,在御花园的一条人工湖边放生的,用各种树叶枝条编制的小船。
她会在小船上放上许多自己喜欢的小花,因为母后说,她喜欢的就是母后喜欢的。
虽然每次都有很多花,可她还是习惯叫它叶子船。
她把自己的欢喜和思念,通过这艘小小的叶子船,送给了自己的母后。
身边大河奔流不息,河水哗啦啦向前奔流,她知道,如果在这里放走叶子船,会比她在御花园里放的小船走的会更远。
但她摇了摇头。
“若真如不羡所言,是大齐有人要杀我,可是为什么,难道是要挑起两国大战?”
沈周容想不出大齐要杀她的理由,想来想去,一旦杀了她,只有两国交战这一可能最为严重。
“不对。”
沈周容敏锐摇头,“碧血封喉乃大齐宫中秘药,若真是大齐国君要杀本宫,不会做的这般明目张胆。”
“有人要嫁祸,目的是挑起两国战乱!”
沈周容思绪终于清晰,有老鼠躲在黑暗中。
杨延廷三个字像是早有预谋的闯进沈周容脑海,遮挡在她眼前的最后一层迷雾被彻底拨开。
沈周容目光锐利,“有天蒙余孽藏在大齐朝堂!”
长青像出鞘的剑,锋利的剑光骤然外放。
“此人要么是大齐宫中之人,要么,必然位高权重,否则,断然接触不到碧血封喉这等皇家秘药!”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刺杀的人是本宫?”
沈周容想不明白,她是大安三千铁甲军之主,一旦她遇刺身亡,两国开不开战先不说,单是三千无孔不入的铁甲军,化整为零潜入大齐为她报仇,大齐皇室乃至朝堂,要怎么防护?
身边长青也同时想到这一点,杀了沈周容,可能挑起的不是两国之战,而是大齐皇室连带整个大齐朝堂面对铁甲军无穷无尽的暗杀!
“所以,她们的目标只有我!”
长长的睫毛迎着太阳的光打在眼眶周围,沈周容想通了其中所有关键。
他们要杀的只是她,无关大安,也无关大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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