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边塞。
十多年前的岑老将军还被人称为岑大将军,他派出的一支五百人兵马刚刚围剿了一股乔装入关,抢掠百姓的胡人。
这股胡人生性残暴,见行迹暴露,当即挟持村里的百姓作为人质,要求带走千石粮食才可放人。
长青那时不过六岁,亦在其中。
爹娘为护她死在胡人乱刀之下,岑大将军的兵马赶到时,她被人随手一抓,冷冷的弯刀带着温热的鲜血横在她纤细的脖子上,她成了胡人要挟大安的筹码。
西北入冬,草原枯黄,大雪成片落下,胡人没了过冬的粮食。
几乎每年,都有胡人潜进关内抢粮,不过更多的,是像眼前这帮人一样,打扮成大安百姓的模样,从不起眼的小村子里拿各色的珠宝换粮。
大安兵马强壮,胡人轻易不敢冒犯。
这次,是有人露了马脚,被村民认了出来,岑大将军的一小股兵马常年在附近几个村落巡逻,被发现后胡人没了退路,她的爹娘死在这次小规模动乱之中。
为了保障被胁迫村民是人身安全,岑大将军的兵马放了这一小股胡人慢慢往关外离开,胡人不敢走大路,来的路又被大安将士堵得严严实实,不得已,选了村尾的野瘴林撤退。
不止大安朝廷苦胡人已久,边关百姓苦胡人更甚,爹娘不嫌她是个女孩,早早教她识字,爹爹认识的字不多,可爹爹认识的,她都认识了。
除了识字,爹娘还教了她更多对付胡人的知识,因此,她知道野瘴林更多的陷阱。
她知道,那些被刀驾着脖子,残存理智的村民也都知道,于是在深入野瘴林时,二十多的胡人接二连三触发林子的机关。
人对未知的东西总是更加恐惧,胡人领队手脚慌了那一瞬间,她迅速抽身就地一滚,虽然最后的结果是胳膊脱臼,可那人死不瞑目的倒在她眼前,双眼大睁。
她甚至能看到他眼底最后的不甘,可她只觉得快活。
眼前机关,是村长伯伯带大家一起装在林子各处的,除了防胡人偷渡,平日里主要用来抓捕大型野兽。
比如熊瞎子和野狼。
今日,她是诱饵,他是猎物,她活着,他死了。
她为爹娘报了仇。
岑大将军的兵马抓住机会痛快反杀,她被将士们保护着回村,最后和其他几名骤然变成孤儿的同伴被一同送往城中,由朝廷出银子,统一抚育。
这一政策最初便是由升平皇后所提出并大力实施,所以她在第二年初夏之际,毫无意外的见到了这位大安最尊贵的女子。
她穿着最朴素的衣裳,只在袖口和衣襟处,浅浅绣着几枝素白的栀子。
升平皇后是微服出行,边塞这座抚育院,她来过许多次,每次都是匆匆来又匆匆离开,从未有人识破过她的身份,直到年幼的长青站在她面前。
小女孩瘦瘦弱弱,精神却极好,一双眼黝黑透亮,站在她面前脆生生的请求她。
“皇后娘娘,您可以带我走吗?”
她愣了一下,见四周无人,蹲下身来站在女孩跟前,想了一下,还是肯定了自己的身份。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皇后娘娘,而不是其他人?”
长青定定看着她,眼里带着这个年纪该有的童真,“我娘告诉我的,说您是天底下对小孩子最好的皇后娘娘。”
升平皇后噗嗤一声笑了,眼前这个小女孩,是个极聪明的孩子。
一个念头在她心底升起,于是她开始循循善诱,“我呢,可以带你走,还可以让大安最厉害的人做你师父,若你学有所成,希望你可以替我保护我最重要的人。”
她欣然应下,然后又问,“皇后娘娘,您最重要的人,是不是太子殿下?”
生平皇后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在心底由衷感叹长青的聪慧。那时的长青以为她猜对了,直到三年后,升平皇后第一次召见她。
这时的升平皇后,双眼虽依旧如初见那般聪慧皎洁,却更多了一股上位者的凌厉与庞然大气。
她跪在底下,低着头叩拜,不敢抬头往上看一眼。
“长青。”她声音沉稳,沉沉唤她。
“是时候,去替本宫护你该护之人了。”
于是,她进宫三年后的某天,被领到了沈周容面前。
“你要记着,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容儿都是你必须要拿命来护的殿下!”
“殿下。”
树林里,长青抬起眼,望进沈周容深邃的眼中。
“时间太久,属下只记得,升平皇后是这世间最温暖和善之人,也是最爱殿下之人。”
沈周容不疑有他,“母后说她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一定会喜欢,果不其然,母后最是了解我。”
“你还记得,母后为何病重吗?”
长青一边说话,一边一勺一勺喂她喝粥,言语间神态自若。
“说是年轻时随先皇征战留下的病根,在生育了您和圣上后几年,因为频频操劳民生,体内沉疴复发,最终薨逝。”
沈周容对于自己母亲,这位大安的升平皇后印象并不多,许是因为自小中毒的原因,她的记忆只集中在八岁那一年。
沉默了片刻,复才开口,“我是不是很奇怪,对自己母后的记忆好像在逐渐模糊。”
长青能听出沈周容话中的真意,她霸道的递上一口粥,狠狠喂进沈周容嘴巴,“殿下胡说什么。”
沈周容猝不及防吞下一大口粥,能明显听出长青的任性和对自己的安慰。
“殿下所中之毒,毒性霸道,听皇后娘娘说,您是因为中毒高热七天七夜,所以才没了之前的一些记忆。”
沈周容睁大眼睛,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缺失记忆的原因。
“殿下只是生病了。”
长青别扭的娇嗔一句,在沈周容看不见的视线里,低下头悄悄红了眼。
咳...咳…咳咳咳……
一阵虚弱的咳嗽声从远处传来,视线里,那个被水冲下来,泡的发胀的老者胸口不断起伏。
沈周容被长青强制按在原地休息,齐怀岭和羲临在这期间很有眼力见的将老者小心扶了过来。
“坐。”
沈周容淡淡出声,两人立马扶着人慢慢坐下,温暖的篝火驱散了周身寒意,老者极为舒服的舒展了一下身子。
胖胖的脸上笑眯眯的,很是和蔼,像个弥勒。
“在下赵德怀,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你是金山县县令赵德怀?!”
老者一愣,惊讶的问沈周容,“姑娘认识在下?”
这下换沈周容惊讶了,自打路过金山县,得知这金山县县令敢孤身一人去向胡万庭要粮,甚至还要到了。
她心底有些佩服,好奇之下查了金山县县令是谁,不曾想,今日阴差阳错竟被她们给救了。
平复了一下心境,沈周容道出了自己的身份,如今江南赈灾案众说纷纭,她要抓住一切与其相关的线索,必要时,以身份权力直接镇压。
“原是赵县令,久闻盛名,本宫镇国公主沈周容!”
前一秒还因偶遇好人捡回一命而笑嘻嘻的赵德怀,下一秒吓得忙忙起身就要下跪,在沈周容示意下,被长青一把按住肩膀,挣了半天,脸都憋红了,人还在原地丝毫未动。
“赵大人,殿下怜你伤痛未愈,请大人安心坐着说话。”
赵德怀吓坏了。
嘴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颤,倒不是他有多怕沈周容,而是这见面,也太突然太毫无防备了。
天下人都骂沈周容祸国殃民,赵德怀不骂,但也从不帮着沈周容说话。
他自小奉行一个道理,眼见为实!
沈周容做的那些丧尽天良的恶事,在他看来,天高皇帝远,他自打算考科举开始便知,做官比做人要难的多。
故而,当听到沈周容又处死了朝中的谁谁谁,而且这人身份不低时,他也只是摇摇头,背着手,穿着草鞋,去看县中百姓今年田种的如何,能不能大丰收,赚到比往年更多的银子。
在他心里,永远都是百姓的生计更胜一筹。
“多谢殿下。”
赵德怀按下自己扑通乱跳的小心脏,很快便发现了沈周容的不对劲,“殿下受伤了?!”
沈周容笑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吓人,“一点小伤,劳烦赵大人挂心。”
赵德怀默了默,在他印象里,在那些百姓传言里,沈周容并非这般讲理柔和之人。
“赵大人可知胡万庭胡大人身在何处,可在嘉县?”
趁他微微愣神之际,沈周容迅速问出自己想问。
“殿下聪慧。”
赵德怀一句话,肯定了胡万庭的所在。
沈周容有一点想不明白,故而直接问了出来,“他,可是不愿回松江?因为赈灾粮款?”
赵怀德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
心底挣扎了一番,想着既然圣上派公主南下,公主定是可以相信的。
“赈灾粮款的事,巡抚大人早已上奏密折,外界传巡抚大人畏罪潜逃,乃是巡抚大人为调查背后真正作乱之人。”
沈周容问:“可曾查出?”
赵怀德点了下头,“秦执。”
“秦执已经伏法,胡大人可曾查出他背后之人。”
沈周容一席话,又一次炸响了赵德怀的心神,“殿下,殿下已经处置了恶贼秦执?”
“殿下英明!”
这是赵德怀最由心而发的一句话,“秦执背后之人隐藏很深,胡大人也只查到一些皮毛,为此,才被恶人诬陷。”
沈周容细细想了想,问他:“你如何得知,胡万庭并非秦执同流合污之人?而非弃车保帅。”
面对沈周容的质疑,赵德怀只沉默了一瞬,一瞬后,将他所知全盘托出。
“洪水最先到江南府时,臣便顿感不妙,于是安排县里上下百姓临时迁移,又加紧疏通河道,待一切井然有序时,带了两人前往巡抚大人处求粮。”
“江南虽年年大水,可前些年圣上一直拨款维修河堤,除了偶尔田地被淹,鲜少有人丧命。因此,往岁的粮食大家都换了银钱用来生活,县里存量不多,下官也是担心突有异常,这才早做打算。”
“谁知大水瞬间成灾,下官到达胡大人处时,整个松江府的存粮全被紧急调往了江南府,此时江南水患已然生变,整个松江府大雨连绵,天地像破开了一个口子,雨水似瀑布哗啦啦直往下掉,圣上派人紧急送来的赈灾粮过了七日才到。”
雨夜中,赵德怀欣喜的划开一条麻袋,下一秒,神情凝固在他脸上。
“大人,大人,这粮食?!”
胡万庭就站在他身侧,只看了一眼,立马神情大骇,抓起一把粮放在手中捻了又捻。
越捻心底越沉。
“这些粮食都发霉了!”赵德怀惊骇。
“这不是朝廷拨下来的粮食!”胡万庭斩钉截铁,“或者说,这,不是圣上批复的赈灾粮!”
赵德怀又惊又怕,“大人意思,是……是有人私吞赈灾粮,特意换了这陈年霉米?”
暴雨滂沱,打在地上噼啪作响。
“来人,加盖雨披!”
胡万庭下令,立马有人上前,将百辆装着粮食的马车用雨披盖的更加严实。
转头,看向赵德怀惊慌又担忧的面庞,“ 此前,接刘大人之令,松江府所有存粮尽数运往了苏州受灾府衙,如今松江府粮食短缺,虽是霉米,可眼下无法立时彻查,还望赵县令不要嫌弃,先带六十车粮食回去,沿途受灾地区,由赵县令斟酌,适量放粮。”
想了想,又道:“如今苏州松江两府前后受灾,最难的怕是梅阳,眼下胡某无暇分身,还望赵大人另留二十车粮,派人送往梅阳,胡某在此多谢!”
这是赵德怀第一次受比自己官职大好几阶,一州巡抚胡万庭的礼,心下受惊只余被其大义震撼。
“大人严重,为官者为百姓,下官自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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