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阴沉,滂沱大雨接连不断下了整整三日。
连阿婉这样一到雨天便犯懒困倦的人,也睡够了。
没有耐心看着连绵的雨生愁,“这雨还要下多久?”
吃完朱净尘清晨给她留下的粥,阿婉驾轻就熟地钻到朱净尘的书房。
粥也很有讲究,像是怕阿婉吃腻,每天都会换个花样,若今日是小米粥,那明日就会是八宝粥,后日则会变成鸡肉粥。
顿顿都不一样,要是阿婉不知道的话,定是以为朱净尘偷偷向她御膳房厨子们学了一二。
朱净尘的书房很温暖,让人不自觉就安心。
阿婉鸠占鹊巢得十分自然,她都想好就算朱净尘赶她,她也要撒泼耍赖赖着不走。
哪里知道朱净尘纵容到没有底线。
不仅没有责怪阿婉把他的书放得东一本西一本,还怕她无聊,默默地贴心将几本新到的话本放在她顺手的小木桌上。
朱净尘开着木窗,雨大得径直将天地相连,连风都吹不动分毫,叹了一口气却卷起忧愁,“应该还会下几日。”
“唉。”阿婉托腮也看着雨,“我的鱼汤也喝不了。”
“你如果想喝,我晚点去远点的市集给你买。”
“昌江绵延几百里,阿净你要去远点的市集,恐怕再远都可以到京都了。”阿婉笑,其实她也没有这么想喝鱼汤。
“不过阿净你真是聪慧,不过看珍珍煮过一次,现在的鱼汤煲得美味程度都与她一般无二,你再这么学下去,我看珍珍的绝学你都要学光了。”
如果朱净尘愿意去京给她天天煲汤,阿婉想,那么御膳房也不是不能多这样一个人。
“王姑娘厨艺甚好,我不过学点皮毛,如何能与她比较。”
“是吧。”阿婉兴冲冲端着棋盘跑到朱净尘面前放下,“珍珍厨艺好,其实靠自己也能养活自己,而王大娘总是觉得珍珍要嫁人才能有个依靠,这段时间天天在给她相看人家呢。”
阿婉自己跟自己下棋,每次下到山穷水尽便惯会开始为难朱净尘,非要他执劣棋。
要是不能转败为胜会责怪他敷衍,而若是胜了便明日又会端着棋盘前来,乐此不疲。
连朱净尘也分不清阿婉究竟是想让他赢还是他输。
总归遇上阿婉,怎么都是他输的。
被打扰的朱净尘看了一眼阿婉的眼眸,亮若繁星,笑着摆头,什么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
“王大娘也是担心自己和王大叔耽误她,为父母者则为之计深远。”
朱净尘拿起白子思索,也不忘句句有回应。
“那你也觉得,女子生来就该相夫教子吗?”
“珍珍真是白喜欢你了。”阿婉语气很冲,迫使朱净尘不得不抬头回答,这可比棋局要凶险。
朱净尘放下棋子,“没有人生来就有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男子如是女子也如是。”
“但王大娘忧虑儿女也无错,阿婉这话不要在大娘面前去说。纲常伦理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不是这就一定是对的,而是这是更多人坚守的,你可以保留自己的想法,但是士未佩甲前勿要飞蛾扑火。”
“人固有一死并不可怕,但生而璀璨应该死得其所。”
难得正经驳斥,阿婉自是看得明听得懂不再任性,只是说到最后朱净尘自己却失神,喃喃语重复道,“是呀,没有人生来就有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而阿婉怔在原地。
过了一会才恢复娇嗔,“我又不傻,我才不会平白在大娘面前说这些话去触她的霉头。”
随即娇羞上脸,“也算珍珍没有白喜欢你一场。”
“阿婉。”朱净尘唤她,认真解释,“我与王姑娘清清白白。”
我当然知道你们并无什么暗通款曲。
“你放心,珍珍早就不喜欢你了。”阿婉沉吟停顿,“其实,她过去也不是真的喜欢你,她只是觉得你比她见过的人都好,觉得靠近了你就一定能变得更好。”
“但我告诉她,月亮那般明亮皎洁却也不过借着的是旭日余晖,要做自己的骄阳才好。”
哪知朱净尘却怅然若失,“阿婉,如果冷月也想靠近曦和呢?”
“他有没有机会拥有生机。”
见阿婉没有答,朱净尘苦笑,“我是不是很无趣。”
阿婉看朱净尘,她不明白这般明亮的人为何会总是会有溺在深海里压抑的感觉。
“阿净,是我见过最干净的男子。”
经年的雨像是停了,天晴后的笑容那般的真挚。
阿婉这话不是恭维,世间男子多虚伪做作,她对这样的薄情寡义没有信心。
但朱净尘让她有一丝冲动想要去相信或许有例外。
*
心中的雨或许是停了,但实际桃花村的雨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朱净尘实在放心不下,系好油衣,撑开油纸伞,准备趟着雨幕去看河堤。
“阿净,我也去。”
阿婉纠结一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担心有人循着她落水昌江的方向寻下来,桃花村虽离河畔有些距离,但总归还是不放心,所以这些时日她都绕着昌江走唯恐留下更多线索。
但这些时日,还未有人马搜寻到桃花村。
她隐于桃花村倒是性命无碍乐得悠闲,不过太子党群龙无首,朝局瞬息万变,实在很难抛下一切。
她必须去给金子留下寻她踪迹的线索。
“阿婉,江边河水湍急,很危险。”
“但我相信阿净不会让我出事的。”
阿婉垂下头,低声啜泣,“我是在昌江边被阿净你救下的,我想去拜那河神。”
朱净尘心软,很难说出拒绝的话,“那好吧。”
“但是阿婉,你必须一步都不离我。”
“好。”阿婉扬起笑。
这一招屡试不爽。
*
浊浪翻滚,吞噬黄泥,沿岸的参天大树只能看到到树尖。
良田屋舍更是被浩荡的水势淹没,无边无际,一片混沌。
光是站在江岸边,都好似要被滔天江浪吸下去。
暴雨更火上浇油,不得安分,阿婉一朝分神,伞便从手中脱离。
“小心。”朱净尘揽住阿婉的腰,扶住了她。
只见不过须臾,那油纸伞便被洪水吞噬,无影无踪。
朱净尘有些后怕,他不该答应阿婉的。
大难不死一次已是上天眷顾,何况今日之昌江不是往日可语。
水性再好落入现在的昌江恐怕都回天无力。
阿婉也属实没有想到这泛滥的洪水这般凶猛,往日她瞧邸报,洪水不过每年惯常,也想百姓跑远一些,未见多大损失。
而朱净尘踩在这河堤上,摇摇欲坠,更觉担忧,恐怕如此下去,撑不过明日。
其实那日在这江畔救下阿婉也非完全偶然。
汛期将至,他读水经撰著有疑惑,所以特地来实地看一看。
也幸好他来了。
而此时的阿婉无心江河却观四周,隐约确实还残留着杂乱的脚印,但是完全分不清是何时何人留下。
恐怕这大雨再冲刷一夜,连这点痕迹都要湮灭。
看来也不怪她二哥迟迟找不到她。
是真的毫无踪影。
她还是得冒险去丰收县上一趟。
只是。
阿净怎么会同意。
*
暴雨如柱,两人共撑一伞,朱净尘不得不将阿婉揽在怀里。
纵使如此还是不免狼狈,就算是有油衣朱净尘还是湿透大半身。
像是被方才的景象吓着了,阿婉分外安静。
如此也好。
虽然他乐意纵着阿婉的任性,但是总是担忧阿婉的胆大难免有他顾及不到危险。
阿婉完全没有注意到朱净尘的拳拳之心,她正满脑子天人交战的思索如何绕过朱净尘去县里。
这几日朱净尘未去书院,整日都在家。想要在他眼皮下溜走比王珍珍难多了。
而王珍珍也奇怪,这几日早出晚归的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两人各怀鬼胎不知不觉就快要走回桃花村。
却见村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穿着蓑衣拿着锄头提着装满石头的竹篮框往村外走。
走得仓促,甚至不是人人都穿得蓑衣,他们这不过刚出村的人,比阿婉他们这在外逗留良久的人淋得还要湿。
不知道的还指不定谁是从村外回去的人。
“这雨下得这样大,他们还出去干吗?”
“我瞧着还提了石块,应是这雨下得太大,水积在田里,这么几日的雨一下,恐怕这一年的稻谷全完了。”朱净尘解释得耐心,没有半分嗤笑在这村庄上问这样显而易见的庄稼事实在问得愚蠢。
“糟了。”刚解释完,朱净尘就想起,即便是有他的提醒王珍珍早做了打算,但是这雨下得实在太大,沟渠也会堵塞。
“阿婉,你拿着伞,先回去。”朱净尘将伞塞给阿婉,“然后你煮点姜汤喝下,千万别着凉了。”
没了伞,不过刚踏出两步,大雨瞬间就把朱净尘上下浇得湿透。
“这么大的雨,你去干吗?”纵使是被暴雨一下又一下的捶打,朱净尘的背影始终那样宽厚坚定。
只是雨下得实在太大,将阿婉微弱的呼唤浇灭,朱净尘没能再回答她。
*
等阿婉循着朱净尘背影的方向到达的时候。
看见眼前这一幕,雨水像是穿透油纸伞落下,滴满阿婉的眼眶。
“你个傻子。”
原是那般高洁端方的人呀,怎么会弄得这样的肮脏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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