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殷上辈子死的比宁浮蒻还早。
谣言太多,彼时她还不太清楚他到底因何而死。
有说是和花楼娼女私奔后得了脏病没钱治,也有说是醉酒后和人在花楼起了争执被殴斗致死,更有甚者说他有可能不是谢家骨血......
传闻纷纷扰扰,却都毫无佐证。
身份被人怀疑倒并非空穴来风,只因他死后,谢家也同样没有插手去管他。
这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不管怎样,他都是谢家四郎,这么多年来,即使名声不堪,谢家也未曾做出把人从家族内驱赶除名的极端之举。
直到宁浮蒻被砍了头,变成一缕浮魂,才稍稍勘破这其中的内情。
细细想来,谢怀殷跟她勉强也称得上同病相怜,他掘出谢家过往,捏着把柄想牵制谢家,却反被谢家人给弄死了。
可怜,可叹,都送命于亲近之人手上。
所以谢家才会对谢怀殷之死讳莫如深置之不理。
因着这相似的惨烈结局,宁浮蒻这辈子对谢怀殷的态度也多多少少有了转变。
其实她幼时与谢怀殷的关系并不差,逢年过节,宁浮蒻偶尔会出宫去谢家暂居一两日,淳妃懒得管她,自不会多说什么。
谢怀殷比宁浮蒻大四岁,她七八岁时,他正是张扬好动的年纪。
那时的宁浮蒻心性尚且稚嫩,淳妃冷脸对她,自己回了宫还要蒙着被子泣泪。
故而她会被谢怀殷的性格所吸引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他小时候就生的好,浓眉压眼挺鼻薄唇,少年意气,浑身都透着股蓬勃热烈如灼色蔷薇盛绽的生机。
俩人见得少,最初只逢肩而过时点头致意。
后来有两年,偶然有了交集,他也乐意带着宁浮蒻一同玩乐。
俩人的关系是什么时候降至冰点的呢?
是谢怀殷十三岁离京去往边境,一去便是五年,待他回来,儿时常常追在他屁股后面细声细气唤着表兄的小姑娘早把一颗真心落在了自己堂兄身上。
再见面,她端端正正行礼,语气疏离地唤他四表兄,目光未曾在他脸上多停留片刻。
生疏至此,当真是随了皇家的凉薄。
谢怀殷心底恨得起了滔天巨浪,却也能咬着牙关以同样的姿态去对待宁浮蒻。
她既然翻脸不认人,他为何还要揪着儿时那点微薄的情谊不松手,倒显得他多在意宁浮蒻一样。
王都贵女这般多,花楼女娘数不尽,她宁浮蒻有什么不同的吗?
但可恨之处在于她疏远自己便罢,怎的偏偏恋慕谢鸣章?
犹记得年幼时,宁浮蒻可最讨厌谢鸣章的,可现在呢,她满心满眼只有他,旁人是再挤不进去了。
思绪漫开,谢怀殷的眉目不觉又寒了几分。
他移开视线,不想同这白眼狼有往来,宁浮蒻察觉出他态度不好,却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自己哪里惹怒了谢怀殷。
来不及深想,她提着裙摆往谢怀殷身侧走去。
脚步轻缓,裙角蹁跹,朝阳如碎金,轻轻一抖,便落下满目耀眼的光芒。
离得近了,她这才注意到谢怀殷身量极高,他是领的武差,所以不必戴官帽,用玄色幞巾裹头,束住发丝,饱满额头悉数展露出,眉峰凌厉,隐携三分风流和七分不羁。
两人立在树荫下,罅隙间的光影敷在宁浮蒻粉白面容上,连细微绒毛都清晰可见。
谢怀殷侧身,往旁边踱了一步,似在远离她。
“四表兄在害怕我吗?”
宁浮蒻觉得阳光刺目,遂抬起手掌挡在额上,将戏谑的眼神也一并遮住了。
谢怀殷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转头巡视着猎场,他掌管一部分近军禁卫,此行来温泉行宫,同时也兼并着对陛下的护卫之责。
所以他才会提前来了猎场,但没想到有人比他更早。
“四表兄,看来边境很是艰苦啊,想必风沙也很大吧。”
宁浮蒻自顾自说着:“明明是个健全的人,去了五年再回来,这耳力居然受损了,都听不见我说话了,太惨。”
她啧啧直叹,一副惋惜又痛惜的样子。
谢怀殷忍了又忍,觉得自己真不该给她脸,“风沙再大,都能忍受。王都里的某些人开口说话,却是比那边境的风沙更讨人嫌。”
他微有侧目,视线未压,只觑着宁浮蒻的发顶,“回京多日,还未曾祝贺五公主得偿所愿。”
谢怀殷的嗓音不像他这个人的性子,更为沉冷,明明嘴角噙笑,语气却乖张得很。
宁浮蒻听出他话中讽意,但并不恼怒,“四表兄莫不是在吃醋?”
她撤了挡在额头上的手掌,转而仰脸看向谢怀殷,两人目光相抵,又瞬间错开。
是谢怀殷偏了头。
他用舌尖烦躁地顶了顶腮帮子,“宁浮蒻你是撞了邪吗?吃醋?脸厚如斯,竟也说得出口。”
他冷笑,“还能有精力和我打嘴仗,看来对于嫁入谢家,五公主也没有如传闻中那般热忱啊。”
当初谢鸣章求娶她,亦同时向陛下求了旨意,一许他以驸马之身入朝为官,二是宁浮蒻要同住谢府。
谢家是氏族大家,规矩琐碎且繁冗,她看似身份尊贵,但入了内宅,成为谢家妇,又能翻出多少水花?
上辈子不就是如此吗,该死的谢家,困着宁浮蒻,让她羽翼凋零,日渐颓败。
如今被谢怀殷冷嘲一句,宁浮蒻的脸色瞬间就苍白了些许。
不好的记忆涌现出来,堵住她欲开口的嘴,让她喉头苦涩,说不出半句辩驳的话。
谢怀殷见她面色有异,心中顿生一丝悔然。
将心底突兀情绪遏制,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宁浮蒻,转身就要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刚迈出半步,悬于腰侧的短刃就被人给拽住了,他垂眸,瞧见细白指节扣着刀鞘,柔软的白和冷硬的玄色,泾渭分明。
谢怀殷神情不耐地盯着宁浮蒻,“松手。”
“若我不松呢?四表兄要拔出腰间另一柄长剑砍了我吗?”
“宁浮蒻,我不是谢鸣章,没有那么好的脾气。”
“可我觉得你脾气比谢鸣章好很多啊,他如何能跟你比较。”
话无歧义,但谢怀殷听着,心底古怪情绪愈发高涨。
他伸手去捏住宁浮蒻的手腕,伶仃一圈,两指就圈满了,“不想手被废,就松开。”
懒得再跟人多废话,手上力气加重,捏的宁浮蒻不禁倒吸一口气,她蹙眉“嘶”了一声。
谢怀殷冷嗤,“痛就松手。”
“四表兄还真是绝情啊,亏我们儿时玩的那样好,现在倒真成了仇人,下手毫不留情。”
听她提及儿时,谢怀殷只觉得此人惺惺作态,话里话外没有丁点真心。
能同谢鸣章搅和在一起的人,必定也是个近墨者黑的货色。
“宁浮蒻,你到底想干什么?别惹怒我,也别提那狗屁的儿时,否则我真会捏断你的手!”
他心烦气躁,却率先松了手指。
宁浮蒻的腕子红了一大片,指印鲜明,看着触目惊心。
她还是没松手,指尖抚过谢怀殷腰间左侧的那柄短刃。
刀刃不长,连柄带刀不过小臂之距,刀鞘古朴,镌着暗色铜纹,刀柄缠了数圈棉丝绳,不像杀人利器,更像用以把玩的挂件。
边境风沙大,好刀也易磨损,但眼前这柄被人保护得很好,未有任何磨损痕迹,想来主人费了不少心。
“这刀……是表兄的师父赠予的吧?”
氏族公子自小的教养都不得疏忽,几岁启蒙、几岁入学,乃至几岁登科都早被板板正正地规划好了。
谢家是百年来的名门大家,祖上还曾出过几位丞相和皇后,属实贵不可言。
谢鸣章可算得上是谢家养出来的最成功的那个世家子,启蒙、进学、科考、入朝、为官,没有哪一样是能被外人拿出来诟病的。
但偏偏三房的谢怀殷是个例外,是跟谢鸣章全然相反的存在,是贵族之间最不屑谈及的那个人。
他离经叛道、飞扬跋扈,按理来说,谢家早就弃了他。
可这么多年,谢家人还在纵容着谢怀殷,只能说明他所犯的错尚且在他们能容忍的范围。
什么时候这个范围消失了?
是传出谢怀殷跟娼女私奔的时候,谢家就对他不闻不问了。
所以谢家的底线不在于谢怀殷日日混迹花楼夜夜笙歌不歇,而是他舍弃脸面和身份与某个娼女撕缠不清。
事情的终结,一条性命的消失,对于谢家来说,解决一个娼女不费吹灰之力。
让谢家放弃谢怀殷的不是这个娼女。
是他站在了谢家的对立面。
三年前的那场祸事,死了太多人,连同埋葬的,还有谢怀殷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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