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太久远,宁浮蒻几乎快要忘记临绥二十一年的事情了。
绞尽脑汁,才回忆起跟谢怀殷有关联的那部分来。
谢怀殷正是临绥二十一年回的京,也就是三年前,那时武将阵营大换血,砍头的砍头、贬谪的贬谪,闹得京城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起源便是立太子的纷争。
言及此处,便不得不提一下如今帝后之间的关系。
秦皇后是继后,生下二皇子宁启云和五公主宁澜茜,而现在的太子殿下名为宁堇芝,乃先皇后的血脉。
当年宁兆为皇子时就迎娶了先皇后,两人算青梅竹马,关系甚笃,成亲也是水到渠成。
登基的那一年,先皇后有了身孕。
她和宁兆想必恩爱过一段时日,大抵是少年相携,磕磕绊绊互相扶持着,此间情意教外人都觉得眼热。
那时的宁兆也不像现在,净追这些劳什子仙道丹丸去了。
新帝登基,朝中诸事冗杂,但他都能耐着性子去料理,鲜少叫苦。
可惜好景不长,先皇后在孕后期出了点岔子,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宁浮蒻并不清楚。
毕竟年头太久,许多伺候过皇后的宫人要么早已销声匿迹,要么就是到了年纪放出了宫。
宁浮蒻猜测先皇后可能是中了毒,可能是受了惊,也可能是宫妃动手,更有可能是哪个想把女儿送进宫当皇后的朝臣做的。
反正先皇后血崩而死了。
幸而早产的宁堇芝分外康健。
日子往后,秦皇后入主中宫,宁启云也随之出生。
早年,臣子们虽也进言催促皇帝早早立下太子,可折子都上的很有分寸,绝不会惹得皇帝心生厌烦。
而三年前,皇帝在服下一枚亲自炼制的丹丸后,惊厥不止、连连吐血,险些一命呜呼。
这可将朝臣们吓得不轻。
折子像隆冬暴雪,落在御案上,堆成绵延的山,每一封都是在劝皇帝早日立下太子,谨防万一。
宁兆被气得不轻,自己中毒,都还未恢复多少,这些人就迫不及待了。
行啊,让朕立太子,那你们挑出一个人选吧。
从先皇后所出的宁堇芝,到现皇后名下的宁启云,哪一个合适?
烫手山芋丢回臣子手中,僵持数月,都没个定论。
文臣主张立嫡立长名正言顺,部分武将率先否决,只道先皇后逝去多年,大皇子虽当得起长子之名,但现在的嫡皇子是宁启云。
宁兆耽于修道,朝廷上的纷纷扰扰唇枪舌剑都跟他没关系,吵闹的越凶,他越澹然。
聪明人都晓得明哲保身隔岸观火,下场斗得最凶的往往是被推出来的傀儡和工具。
推波助澜的手段除了激发矛盾,最有用的便是人心。
上辈子宁浮蒻在后宫,对前朝之事听得只言片语,难以串联起来,但她也清楚地知道临绥二十一年的祸事根本算不上真正动刀动枪流血杀人的祸事。
那只是一场针对贸然出头的武将的单方面碾压和攻讦。
如今再分析,背后执棋者少不了谢家人,无权无势或常年镇守边关的武将最是能用来杀鸡儆猴。
谢怀殷的师傅正是被这场无妄之灾给波及了。
林家是武将中的清流,门楣不高,世代从军,镇守在边境多年,从不与朝中党同伐异之人有牵扯。
论功劳和苦劳,林家上下都能排得上号。
但他们的忠贞和功绩却并未让他们清清白白地成为史书中守卫边境抗击敌寇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们被扣上意图谋反、结党营私的罪名。
明明远在千里外的边关,却是替京城中的这些蠹虫兜底而死。
谢家可真狠啊,秦家也不遑多让。
为了家族名誉和体面,一群无辜者的生死可以成为被踩在脚下不值一提的烂泥,把人踩死,犹嫌脏了金贵的鞋面。
宁浮蒻上辈子死的冤,但比她更冤的人不知凡几。
例如眼前的谢怀殷,仇未报成,自己先遭了亲人的毒手。
他们也该论为同类,毕竟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谢怀殷,你师傅一家含冤枉死,你很想替他们报仇吧?”
“别急着打断我,接下来的话,你应该很乐意听见。”
仿佛没瞧出谢怀殷骤变的神色,宁浮蒻慢条斯理地接着说:“林家一百多口人皆亡于那一日,从京城的血流到了边境,魂灵不散,困囿两地,死后都再见不了面,太残忍了。”
她垂眸,盯着被自己握紧的短刀,“那么多武将,为什么偏偏拿林家开刀?林老将军征战多年,罕有败绩,将那几座城池守护得固若金汤,草原人都因忌惮而不敢冒犯。”
“这么高的功绩,如此受百姓爱戴的将军,竟然死在了一场朝臣党争中,谁不叹一句世事无常,好人不长命啊。”
最后一字落下,浑身绕着寒霜的谢怀殷彻底暴怒。
他抬手扣着宁浮蒻的手臂,将人往后狠狠一推,就抵着人压在了一颗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上,树纹纵横,如蜿蜒的沟渠,硌的宁浮蒻后背生疼。
谢怀殷又未曾控制力道,此番举动,差点让她痛呼出声,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严重,细眉紧折,半闭着眼睛缓了须臾才恢复些。
“宁浮蒻,你找死。”
谢怀殷阴恻恻地垂视着她,语气森冷,毫无情绪波动,“我不想从你们宁家人的口中再听见我师傅的名讳,你们不配提及他,我嫌肮脏。”
宁浮蒻轻轻吁出一口气,勾着唇角笑,明明后背还疼着,却没有半点被人压制的痛苦和不悦。
“谢怀殷,那你师傅唯一幸存下来的骨血呢?也不想我提及吗?”
“你不想救她?”
“她可是你师傅生前最宠爱的幺女。”
微风轻过,掠起樟树的枝叶,窸窸窣窣,掩盖不了那些由远及近的交谈声。
时辰不早了,猎场开始陆陆续续进人。
他们不能落于皇帝之后,便要提前过来,甭管是多费些时间百无聊赖地候着,还是确实有事要做,皆往猎场齐聚而来。
谢怀殷低着头,目光像刀子,剜在宁浮蒻的那张脸上,透进肌肤里,似要看穿她眼神中所蕴含的情绪。
到底是在胡编乱造,还是确有此事,他分辨不出来。
“宁浮蒻,你可知此言一出,又会有多少人被牵连处死?”
青年漂亮的眉眼上凝结了一层锋芒,他原本长了一张略显桀骜纨绔的脸,看似未有太大威慑力,但五年边境生涯却消磨了这种假象,将谢怀殷的狠戾锻造出锋利的实感。
他目光冰冷,没有丝毫温度,唇线紧抿,压抑着磅礴怒火,“四公主莫不是犯了癔症,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
“我没乱说,她确实还活着。”
“你想如何?”
谢怀殷是聪明人,虽不屑于学文人儒臣那套迂腐做派,但脑子转的快,顷刻就明白宁浮蒻没有说假话,她是认真的。
认真地告知了他关于师傅女儿幸存之事,没有撒谎。
那么她从何知晓此事先不计较,关键在于她将这件事拿出来在他面前说又有什么目的?
谢怀殷知道师傅尚有血脉在世,定然不会坐视不理,要刨根问底,弄清此人现在身处何地,又过得怎样。
“我不想如何,卖你一个人情罢了。”
宁浮蒻抬手去扯谢怀殷的腕子,示意他松开钳制自己的动作,被抵在树皮上的滋味真不好受,后背都已经疼的麻木了。
谢怀殷犹豫几息,还是松了手。
他退后两步,同她错开距离,站的远些,两人瞧着像偶遇后闲聊,没有半点不妥。
“为什么想让我欠你一个人情?”
她还有所求,只是不肯现在告知罢了。
谢怀殷心口烦闷,微微侧头将视线递至另一侧,盯着猎场的入口,稍有愣神。
说不清此刻是何种感受,只觉两人之间那点从儿时遗留下来的情谊是真的不见踪迹了。
“不为什么,日后再说。”
宁浮蒻站直身子,反手掸了掸后背褶皱的布料,掌心抚过,带出连绵的痛意。
她收了手,垂于身侧,也跟着扭头看向谢怀殷注视的方向。
恰在此时,有一身着墨蓝常服的青年缓步走了进来,面如冠玉,身姿挺拔举止端方,连袍角漾出的弧度都极为克制。
正是谢鸣章。
宁浮蒻的未婚夫,她的好表兄,也是上辈子杀她不手软的枕边人。
“谢怀殷,你觉得我不怀好意,是在给你下套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让你还了这份人情。”
听到宁浮蒻这般说,谢怀殷将目光移了回来。
他与她四目相对,冷冷问:“如何还?”
“你去找谢鸣章……就说你爱慕我,想娶我。”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