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林风有片刻停滞,谢怀殷握着剑柄的指节一收再收,喉结滚过两遭,咽下去的稀少津液灭不了从胸腔升腾起来的火焰。
有相熟之人过来同他打招呼,目光落在距谢怀殷两步之遥的宁浮蒻身上,又即刻收回,若无其事,仿佛没有任何探究的意思。
但能随皇帝至春泉行宫的大多是人精,岂能瞧不见俩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再则谢怀殷身上盈溢出来的冷寒气息谁又能忽视?
他未敢多扰,依着礼节寒暄过后,便利落走了。
待人远去,谢怀殷才再侧目看向宁浮蒻。
被这么一打岔,抚过的风掳走了他一部分思绪,连带着,也吹散了想对宁浮蒻下手的念头。
在她话语出口的刹那,谢怀殷是真的动过杀心。
至于杀机的来源到底是宁浮蒻这句话中毫无玩笑成分,还是因为恼恨自己居然也会跟着生出一丝认真来。
“宁浮蒻,你嫌命长?”
他轻笑,冷厉眉眼稍有融化,语气却未有变化,仍然刻薄,“嫌命长别拉上我,你想死,我可不想。”
语罢,谢怀殷转身就走。
他怕自己再多看宁浮蒻一眼就控制不住地动手了。
幼时粉雕玉琢说话温声细语的宁浮蒻长成了现在牙尖嘴利脸皮厚心思重的模样,令谢怀殷都不觉怅然。
自两人心照不宣地决裂后,今日是他们说话最多的一天,早已远超这三年来的所有言语了。
“谢怀殷,你当真了?”
“一句玩笑话而已,我怎么舍得让你去做这种不悌之事呢,好歹都是我的表兄,搅得你们反目成仇同室操戈的话,被指责的还不是本宫。”
她笑了笑,眉目舒朗明媚,阳光撒落,印在雪白皮肤上,宛若清浅的斑纹。
“好啦,人情先欠着,等我帮你把人捞出来,你再报答我也不迟。”
已然踏出三步开外的谢怀殷还是听见了她的话,被戏耍的不虞和心底的烦躁都让他咬着牙关才吞回差点脱口而出的狠话。
堂堂谢家四郎何曾受过这种气,他向来恣意,只有旁人迁就他的道理,谁又敢给他气受?
“宁浮蒻,你要是敢骗我,就别想好过。”
他扭头,视线扫过宁浮蒻,暗含阴翳,“敢要我的人情,偿还的时候,你可要接住了。”
宁浮蒻立在树下,眼眸弯弯,笑得粲然,“那是当然,我敢要,就能接。”
谢怀殷冷嗤一声,提步就走。
等他出了猎场,宁浮蒻才缓缓束起面上笑意。
后背火辣辣的疼似铺开的网,从脊骨扩开,一寸寸碾过,没有哪一处是不痛的。
她低低吸了口气,没有反手再去摸,还不能被外人看出异样,只得去牵了马先行避到林子里去缓一缓。
漆如隽陪着皇帝至猎场时,不动声色地搜寻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宁浮蒻的人影。
人都到了,只少她一个,显得突兀。
皇帝没有发现,去了首位坐下,左手边坐着尚书令谢擎,右侧是秦皇后。
太子跟宁启云也一人一侧,遥遥相对,无形的阵营便悄然划分出来。
谢鸣章在太子旁边,坐姿端雅,肩背挺得笔直,唇边衔着若有似无的笑,周身挑不出半点瑕疵,在场所有人里都再没有谁能比他更有世家子的风范和气度。
身着湘色窄袖骑装的少女骑着马从林子里奔出来之际,众人的目光都不自觉被吸引过去。
骏马疾驰,那垂于少女发冠后的长长飘带由风撩动,高扬起又落下,勾勒出风过的轨迹。
裙摆上缀着阳光,随晃荡的动作泛出刺目光晕,腰封收桎,将本就纤瘦的腰腹束出极其紧绷的弧度。
流连在宁浮蒻身上的眼神各有所异,有人欣赏,有人打量,更有甚者还会把视线递向谢鸣章的位置,微不可察地露出钦羡的神情。
他们羡慕他能折下如此明艳昳丽的花,却从未想过他是否配得上这样的一朵花,只因他是谢鸣章。
可宁浮蒻才不是一朵会被人折于手中的花,即便为花,她也要当一朵生了刺或浸了毒的花。
随着宁浮蒻轻盈地翻身下马,宁兆停了与谢擎的交谈,他看向自己的这个女儿,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把马缰扔给宫人,宁浮蒻上前向皇帝请安,告罪自己贪恋林中风景差点误了时辰,又唤了一声坐在旁侧的谢擎,“外祖父。”
宁兆眼中微有波澜,没有揪着她来晚的错处不放。
谢擎则笑容慈爱地盯着她,“四殿下瞧着比年前又长高些。”
老爷子是谢家掌权人,文臣主心骨,行事为人都高风亮节。
至少在外人看来,谢擎称得上德高望重,又做过当今天子的老师,身份不容小觑。
氏族一向倨傲,从谢怀殷身上便可见一斑。
然谢擎此人很随和,与同僚相处平易近人,对下属更是无比体恤。
高位者,能如他这样,少见。
皇帝很信任他,应该是说依赖更为准确,上辈子的宁浮蒻就发现了这一点。
宁兆不是蠢货,自然明白氏族强势于皇权无益,但依旧宠信谢擎,因为他很清楚谢擎不会背叛他。
这种信任不是毫无缘由,只因谢擎深受孔孟之道的熏染,信奉天地君亲师,对皇权和君权有着天然的拥趸心。
私下做再多党同伐异之事,谢擎都不会生出犯上作乱的心思,绝不会。
就连对宁浮蒻,他从始至终都保留着两分属于一个长辈对小辈的关心和爱护之情。
但很可惜的是上辈子的谢擎也死在了宁浮蒻前头。
如果宁浮蒻被砍头时他还在的话,她的尸首未必会曝尸街头那么久……
他为了谢家不会保她,但亦不会任由她死后毫无尊严地被人践踏诋毁。
要为谢家和淳妃着想,很多时候就难免会出现一些无法万全的局面。
谢擎沉浮官场多年,见惯风浪,也亲历过几番内斗与外斗,是个明白人,活得通透,深知朝臣的更迭之道。
在辅佐宁兆的同时,他也在为自己的家族和后代做谋划。
将来新帝登基,朝中必会换血,谢家屹立不倒的根本便在于谢鸣章身上。
谢擎的儿子都不太争气,幸好孙子里出了个佼佼者。
但可悲的是,这个佼佼者是间接杀死他的元凶。
谢擎终其一生想着高瞻远瞩,想着把谢鸣章托举到更高的位置,这样谢家才能在他死后依旧保持着不退的荣光和令人艳羡的世家风范。
结果谢鸣章呢?
卷入党派斗争、勾连庶民作乱、扶持乱臣贼子。
阳奉阴违,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谢鸣章将谢家百余年打理出来的清誉和风骨都视若无物,践踏着长者们费力经营的心血。
谢擎是被谢鸣章给活活气死的。
一个跟头跌下去,几十年的心血都化为乌有。
垂垂老矣的谢擎没能斗过这个被他亲手养出来的佼佼者。
是百年难遇的人杰,亦是不孝不义的祸患。
如今再来一遭,宁浮蒻看着面前的谢擎,也不禁想为他叹一句:至亲之人所给予的伤害远胜外人的尖刀利刃。
大概谢擎自己都没有料到被所有人看好、被当做谢家下一任砥柱培养的谢鸣章会堕落到那个地步。
一切源头指向那个身负大男主系统的人。
也是宁浮蒻要杀掉的人。
片刻闪神后,她笑眯眯地又跟谢擎闲聊了几句,旋即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春泉行宫的猎场不算大,仅涵盖鹿禺山的左边山头,出了行宫和猎场,山脚下还团聚着好几个大小不一的村落。
春猎不似秋狩那般严苛,不拘猎物多少,只是讨个好彩头罢了。
偶有贵女不愿跟着去折腾这一遭,害怕春日新抽芽的荆棘刮破裙裾,使唤着贴身婢子去猎场边缘狩得一只兔子或獾便也算交差了。
前几年,宁兆自己还要上场的。
这两年吞了太多丹丸,凿空身子,体力大不如从前,别说秋猎,连这般轻松的春狩都显得吃力。
他可以不下场,但皇子和公主都必须得去。
未休息太久,后背仍疼着的宁浮蒻就又踩着马镫上了马,她心绪不佳,视线随着侧头的动作挪向漆如隽。
漆如隽低敛睫羽,明明察觉了宁浮蒻的暗示,可碍于此处人多眼杂,并不想回应。
见状宁浮蒻咬着舌尖默默冷笑,腹诽:不识好歹的东西。
骂虽骂了,但她转念一想,漆如隽是个胆小的又不妨事,她胆子大就行了。
心有算计的人没有过多停留,毫不犹豫地就策马奔向了林子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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