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如隽和谢鸣章并肩退出帐子时,难免会有知情者,比如方和,就一脸同情地目送自家大人离开了。
适才皇帝都说宁浮蒻小女儿性子,行事妄为,这下好了,她本就不喜漆如隽,听到皇帝口谕后,还不得撕了他?
方和在心底为漆如隽默默流泪,期盼着宁浮蒻会因为顾忌自己未婚夫在场,对自家掌印高抬贵手。
谢鸣章走在前头,自顾自地去马厩中牵出来一匹马。
男子长身玉立,着锦袍,腰间配金鱼袋和成色极佳的玉珏,通身矜贵,使这暗沉杂乱的马厩都蓬荜生辉。
他微侧着脸,斜乜了一眼漆如隽,未发一语,率先牵着马出去了。
漆如隽立于门口,等谢鸣章纵马离开,才往内进了几步。
两人身份天差地别,本不该有任何交集,但现在,却硬生生地因一个人而扯上了干系。
这对谢鸣章来说,不亚于是一种折辱。
漆如隽心知肚明,若非谢鸣章有着良好教养,寻常人早就火冒三丈了。
他微不可察地深叹了一口气,翻身上马,刚要离开,望舒就追了过来。
“大人,我知道殿下在哪儿,您随我来。”
此话一出,漆如隽陡然勒紧手中的缰绳。
他面色不变,只垂眸盯着望舒,“那你先去引领谢大人吧。”
“可殿下想见的人又不是谢大人?”
“慎言!”
漆如隽简直要克制不住脾气了,他很少会这么恼怒,语气重得很,就差直接让望舒住口。
望舒撇撇嘴,她也很少会有这般鲜活的表情,眉眼常年覆霜,冷沉沉的面目,没什么太大表情。
今日波折甚多,她的表情都丰富了些许。
“那殿下就是想见大人啊,您若是不去,奴婢也交不了差。”
“关我何事?”
“大人将奴婢送到殿下那边去之前还再三叮嘱让我们忠心侍主,为着殿下的吩咐,望舒自然要不辱使命。”
她抿了抿唇角,面上神情总算恢复如初,周身肃冷,恍若一柄压着刀锋的软鞘。
漆如隽无言以对,咽了咽喉咙,掉转马头,循着望舒所指方向而去。
宁浮蒻总是有本事的,短短数日,调教出来的人,就已然带上了她的影子。
她从小就展现出非同寻常的毅力和坚忍,当年漆如隽初到鸾明殿,宁浮蒻不太喜欢他。
但她什么都没说,不喜欢也不会表现出来,明明他就是个受她搭救的卑贱内侍罢了,值得她忍让吗?
是因为她习惯了,在谢淳妃身边时,便懂得伏小做低,经年隐忍。
那时候的宁浮蒻太弱小,不受宠,身份尴尬,又因自己同胞兄长的事情受连累,活的十分压抑。
得不到爱的孩子即便长大了,学会察言观色明白为人处世后也仍然难以掩盖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幼稚和逆反。
漆如隽怜她幼年受苦,日复一日,不敢以奴仆之身自居她的亲人或友朋,可绵密的感情扎根生芽,无法转圜。
他恨自己长了一颗觊觎心,惊惧被人发现,又害怕受到审判。
爱意是穿着线的针,扎透他的躯体,缝补着残缺的灵魂,不为礼法所容,撕裂出来的鲜血都淌满了自身的卑微和世人的谴责。
所有人都觉得宁浮蒻和谢鸣章相配,他们是佳偶天成,是青梅竹马长成后互通心意的一对璧人。
可耻的是漆如隽,是他胆大包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勾引了宁浮蒻。
该死的是漆如隽,获罪的也是漆如隽。
但宁浮蒻同样无法幸免。
他不敢有片刻幻想,倘若事情泄露,她将陷入何种难堪境地?这会令他心如刀绞。
所以在穿过两处深幽茂盛的丛林,漆如隽看见那个胆大妄为的人正倚着马背悠闲晒太阳时,他会气的眼睛发红。
马蹄声渐近,宁浮蒻转头望去,阳光有些刺眼,她看不太清逆着光影过来的人。
马至身前,漆如隽勒了缰绳,但没有立刻下马。
他就那样端坐在马背上,绯色官服被炽热光芒勾描出虚虚的边,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使宁浮蒻不能目视太久。
“下来啊,愣着干什么?”她问,语气疑惑。
漆如隽没有应声,低头去看她,半人高的蒿草被风卷着,擦过马背,又扫向她的腰际,簌簌作响。
他盯着她,胸膛起伏不歇,难言的怒火顺着喉管烧到头顶,张了张嘴,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又能说什么?
他又敢以何种身份去斥问她?
攥紧缰绳的手指不断蜷缩,又松开,反反复复,似无船渡河之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去试探河水的深浅。
缄默良久,漆如隽才再次开口,嗓音涩哑,“陛下让奴才传来口谕,四公主行事放恣,罚禁食一日。”
行事放恣,确实如此。
宁浮蒻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她仰面盯着漆如隽,眸光深幽,宛如浮了一层薄冰,“嗯,然后呢?你自己又想说什么?”
他那副死样子,宁浮蒻很快便察觉了。
她的视线从他脸上滑至他握着马缰的手。
又再往下,掌印绯红的袍服错落又服帖地依偎在马背上,袍角散开,恰如蜿蜒洇出的血,在阳光下泛着淡淡光泽。
他在宁浮蒻面前向来是卑躬屈膝的姿态,受了刁难也全然不反抗,除了示弱便是掩饰不住的卑微。
这还是他第一次居高临下地面对宁浮蒻。
无动于衷的宁浮蒻,面对想要发火的漆如隽,有些稀奇。
她看的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又欠收拾了,是吧?”
话中深意不加掩饰,听的人耳根子发疼。
漆如隽的唇角翕动,刚张开一丝缝隙,就又阖上了。
他想说点什么。
可不知道该说什么。
口谕传达,他该走了。
真正寻她的人不是他,是谢鸣章。
只能是谢鸣章。
这般想着,漆如隽不言不语地将马身掉转,准备沿着来时路返回。
宁浮蒻发现他要走,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半步,劈手从他掌心里把马缰夺了过来。
在漆如隽没有任何防备之时,她踩着脚蹬动作矫捷地上了马。
漆如隽一惊,正欲开口,坐在身后的宁浮蒻便狠狠拍了一巴掌马屁股。
骏马嘶鸣,扬起前蹄,猝不及防地飞驰出去。
“殿下!”
漆如隽慌乱一瞬,当即抢过缰绳想将马勒停。
宁浮蒻躲过他的动作,另一只手臂环住他的腰腹,不容置疑地带着人策马离开了此处。
风声呜咽,从耳旁速速划过,好似无形利器,割伤肌肤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漆如隽好几次都想抬手去摸摸自己的脸,是否已叫这疾风给割破了,不然为什么他颊边有温热液体流下?
宁浮蒻没有管他,目标明确地穿过山林,一路往猎场之外的地方奔去。
出了猎场,再绕着崎岖山路攀爬了大约半刻钟,身下狂奔的骏马才有了停止趋势。
漆如隽举目四望,打量起周遭环境来。
然后登时认出这是哪里了。
春泉行宫之所以是最被皇家青睐的行宫,最大缘由便是鹿禺山上有源源不断的温泉。
当年修建行宫的人引山间温泉入行宫,遍布各处,又加以修葺后,春泉行宫便成了名副其实的温泉涓流之宫。
但宁浮蒻以前不爱泡,她觉得那些人工修建的池子都缺少了点天生天化的独特滋味。
后来有一年她贪玩,深入鹿禺山,在某处夹岩间觅得一汪未被前人发现所能幸存下来的天然温泉,就命人将这汪温泉圈为私有了。
而彼时奉命带人前来对温泉进行休整的人正是漆如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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