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去找望舒的过程中,宁浮蒻还偶遇了谢怀殷。
身着软甲的男子端坐于高头大马上,身后还跟着一列亲兵,眉目寒霜,不见往日纨绔之气,倒增添两分阴翳。
宁浮蒻心绪不佳,招呼都懒得打,驾马便要擦肩而过。
谢怀殷却伸手拦了。
他挺着肩背,微昂下巴,莫名居高临下,“去哪儿?”
宁浮蒻叹气,“找我的婢子。”
他点了点头,似想起什么,握起马鞭指向某个方向,“大概是在那边,我就说她怎么想根木头桩子一样,动都不动,原来是在等你啊。”
语气促狭,居然有点开玩笑的意思。
宁浮蒻莫名其妙地瞅他一眼,俩人下午才闹矛盾,他那时候差点跟她动起手来,现下却能好心指路?
男人都是这么善变的?
还是说,谢怀殷格外能忍?
宁浮蒻道了声谢,策马离开前,又听谢怀殷开口。
“陛下命我协领禁卫巡守春泉行宫,下次若你再有事要逃遁,可以提前同我说一声。”
宁浮蒻侧目审视着谢怀殷,见他脸上表情并无异样,吃不准此人是何居心,“为什么要帮我?”
难不成他看见了什么?
还是知晓了什么?
谢怀殷冷冷嗤笑出声,“帮你?宁浮蒻,我是希望你答应我的事情能尽快办到。”
“你大可放心,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呵,这王都中轻言寡信的人还少了吗?口说无凭,最易生变。”
“爱信不信。”
宁浮蒻不想在这里跟他掰扯,撂下这话,双腿一夹马肚,没在继续停留。
谢怀殷身下的马亦跃跃欲试地锉了锉前蹄,轻抬重放,忍不住想跑起来。
他勒紧手中缰绳,目送那道湘色身影骑着马远去,眼神冷冽,阴恻恻地说:“想拿捏小爷的人早死了不知凡几,等你的把柄落我手中,有你好看的。”
春风一夜,吹开簌白梨花,宛如下了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宁浮蒻早起推开窗棂,便看见下人正在清扫院子里的落花。
丹曦进来伺候她梳洗,又回禀了昨天自己忙碌的成果,本该昨天晚上说的,但宁浮蒻带着望舒回来,用过晚膳后就躺下睡着了。
估计是出去跑马累着了,丹曦这般想着,目光偏斜,瞟到宁浮蒻颈侧有几枚红痕,像蚊虫爬咬过的痕迹。
“离入夏还早着,莫不是这行宫内的温度太高,导致蚊虫都来的早些。”
丹曦说着,放下裙子,要去给宁浮蒻拿药膏。
宁浮蒻一头雾水,最开始还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旋即突然想到昨天那一遭,不由地抬手摸了摸脖颈上的红痕。
没经验的家伙,居然在这么显眼的位置留了痕迹。
她顿觉好笑,当真低低地笑出声。
要去干杀人灭口的买卖,宁浮蒻拒了繁复奢靡的衣裙和发钗,选了一袭绿云的锦绣箭袖袍,革带束腰,身姿纤薄,如二八少年郎,通身压不住的意气风发。
留下丹曦看守,她带着望舒往外走。
想起昨日漆如隽答应会派人给她,也不知跟着办事的人是否得力。
迈步出院门,视线一扫,宁浮蒻便看见了立在墙下的那几人。
漆如隽竟也在,脱下赤色官服,换了一身月白的暗纹绫罗袍,头巾裹发,面容清绝,身形挺拔颀长,远远瞧去,锋芒暗掩,介于好相处和不显凶相之间。
“你怎么过来了?我父皇身边不需要你随侍吗?”
宁浮蒻慢慢走近,眸光蕴笑,清楚他顾忌着什么,遂没有靠得太近。
漆如隽规规矩矩地向她行问安礼,明明昨天在温泉池内旖旎温存,现在又装的如此疏离。
反差太大,又惹得宁浮蒻不悦。
她轻哼,面色冷然,“免礼。”
漆如隽恭敬地垂首而立,“暌澄道长过来了,又有梁妃娘娘相伴,陛下便将身侧之人都尽数驱赶。”
宁浮蒻听罢,未置一词。
此行要沿窄道下山,骑马不太便捷,只得选择徒步。
顺着山路往下走的时候,宁浮蒻还在思索关于皇帝修道炼丹的事情。
上辈子宁兆还是撑着身子活到了临绥二十八年,也就是宁浮蒻嫁去谢家的第四年皇帝才驾崩。
帝薨,理所应当由太子即位。
可当时朝廷内外却对于宁堇芝登基之事抱有微词。
左不过是有部分朝臣偏向了二皇子宁启云,他们上折子陈情,实是抨击宁堇芝品性庸碌,不堪为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
当初立太子的时候本就闹得沸沸扬扬,还损了那么多文臣武将,宁兆一死,这种风气便有复燃的迹象。
秦皇后和秦家又从中煽动,导致皇位空悬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宁堇芝花了很长时间和很大力气才弹压住这些纷乱的流言。
但他上位后,帝王之路也是走的分外崎岖。
朝中不稳,加之边境战事频繁,宁堇芝这个皇帝当的憋屈又压抑。
没过两年,新帝就死在了承德殿。
是自戕而死。
死法不光彩,险些引起轰动。
宁浮蒻和这位皇长兄的接触并不多,所以她当时也并不清楚他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那几年她跟谢鸣章的关系时好时坏,自顾不暇,许多筹谋好的计划都提前搁置了。
她被困在谢家深宅中。
被拔除尖刺,修钝利爪,很长一段时间都受谢家那些条条框框和根深蒂固的规矩磋磨着。
谢家的长媳不是那么好当的,即便她贵为公主,还是逃不脱晨昏定省三从四德。
因为婚约定下之际,谢擎便给谢鸣章求了恩典。
一许他继续任职佥都御史,二不囿于驸马身份无需另开府邸。
光是这两点,宁浮蒻就处于劣势。
上辈子她太蠢,对事情看的一知半解,受人摆布都没能及时回过味来。
争得一手好牌,却打的稀烂。
当局者迷的宁浮蒻在死后总算能纵观全局,摸清浮华乱象之下的根骨走向。
她看透汲取皇室命脉和运气的人是那个身负‘大男主’系统的庶民。
看清谢家人和谢鸣章之流的虚伪与藏在清贵世家之下争权夺利的凶狠。
更看懂了所有人的结局都早已被设计好,一应走向全是在促成最后所谓举神、造神、敬神的圆满结局。
宁堇芝的死因是什么呢?
是他太清醒,太早便看穿宁浮蒻没有明白的环环相扣。
他的精神在日复一日搭建出来又垮塌的乌托邦中崩溃了。
世界秩序混乱,遍地污秽,朝廷烂疴缠绵,他对这一切都难以忍受。
又因母族失势,就算当上了皇帝,依然处处受到掣肘。
郁结久痼,无药可医,宁堇芝撑不下去了。
所以他才会死的不光彩,死的那么遭人诟病。
宁浮蒻该是怜惜他的。
上辈子的宁堇芝是除了漆如隽以外,唯一一个没有对她践行杀机的人。
他同她一般无二,都是被操控的傀儡,都是可怜的蠢物。
若今生她有法子扭转一切,随手搭救于他也并不会吝啬。
但如果太子存在的话,那她该怎么办?
嘶,理智和感情相悖,宁浮蒻晃了一下神,踩着山道上的碎石,差点摔一跤。
身侧和身后同时探出来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和腰,令她堪堪站稳了步子。
身后的自然是望舒,她时刻注意着宁浮蒻,对于小小变故,轻松应对。
身侧的人是漆如隽,他稍稍落后她小半步,几乎肩膀持平,但又遵礼地从未逾越她。
两只手很快撤离,宁浮蒻偏头看向漆如隽,翘了翘唇角,笑得意味深长。
漆如隽目不斜视,生怕跟她对上眼神后,又生出不自在的情绪。
他今天从睡梦中苏醒,脑内一帧帧闪过的画面全是昨日在温泉池内发生的那些......
一幕顺延着一幕,每个动作、每个表情以及她凑近时说出来的每一个字,身上每一丝香气……
都成了他梦魇的源头。
漆如隽暗自恼恨,却又无法忽视那埋在深处的一分欣然。
所有为自己开脱的借口和追悔莫及的情绪都不足以抵挡这一分欣然。
被当作探索男女情事的工具也好,是由她摆布戏弄的下位者也罢,漆如隽都甘之如饴。
她可以随时抽身离去,而他心中的爱意有增不减,各取所需,两不相欠。
漆如隽行事太过谨慎,在宫内如履薄冰,力求百无一漏。
这片刻欢愉和放纵,是她给予的恩泽,亦是属于他无法逃脱的蚕缚。
宁浮蒻很有目的性,她记得那张脸,也清楚那个人的老家是在鹿禺山脚的某个村落。
可找起人来,还是颇为费时费力。
一连下山两天,第三天才有了收获。
漆如隽没办法时时陪着她,却也尽量抽时间随她一起。
他不放心,直觉宁浮蒻要干的事情需要一个人帮她处理干净后续事宜。
这日天色不太好,晨起便飘着小雨。
山间雾霭重,灰云叠簇,沉沉压下来,似乎抬手就能触碰到天穹。
宁浮蒻提着弓弩往山下走,望舒举着伞在后面追,自个儿肩膀湿了大片,还想着要罩住她。
“殿下,雨天路滑...你,你走慢些!”
这是丹曦在她们临出门前交代的话,望舒原原本本复述了出来。
宁浮蒻没有应声,空气里飘扬着一股子沉闷的土腥味道,湿雨滴答,浸润了她的乌发,好似结出的白头霜。
她面色沉郁,两道细眉深深拢着,步伐紧凑,未停歇过丝毫。
得快点杀了唐回南,两天时间已经耽误太久了。
再过几天,就要发生地动,谨防事态出现变故,宁浮蒻今日必须将人射杀。
昨天她已凭直觉锁定了唐回南的居所,只是杀人讲究天时利,若过于冒失,恐怕后患无穷。
遑论她要杀的还是这个世界的‘男主’。
胸口均匀起伏着,随着靠近那处茅草屋,她的呼吸逐渐加快。
望舒收了伞,落后宁浮蒻三两步,观察着四周环境。
两天的来回,哪怕再迟钝的人都该有所警觉,她明白殿下是要杀一个人。
宁浮蒻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门板撞在茅草墙上,发出惨烈的嘎吱声。
举目环视,屋内没人。
“该死,打草惊蛇了。”
说着,宁浮蒻毫不迟疑地转身退出来。
她对望舒还有那四个被漆如隽派遣过来的暗卫说:“分头去追,找到了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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