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天畔乌云稍有驱褪。
淡色光芒刺破阴霾,外头鸣金收兵,皇帝的书房里却正式拉响了激战的鼓声。
父子争斗,就连素来受宠的梁妃和道长暌澄都被赶出来了。
漆如隽垂首立在廊下,面上神色镇静,实则思绪早已不知飞出行宫去了何处。
注意力从最开始瓢泼的大雨到现在渐渐有了放晴迹象的天幕,他心中惴惴,似闷着一口吁不顺的气。
未相伴于宁浮蒻身侧的疏忽让他愈发不安,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滚——逆子!朕懒得再同你多说一个字,立刻滚出行宫。”
皇帝震怒,即便抑着情绪,略显嘶哑的吼声还是将他的不满和厌恶倾泻一二。
因先皇后早逝,他对太子的态度始终游离在某种模糊不定的怪圈之中。
说不上好,却也不能说差。
较其他皇子公主,宁兆对宁堇芝已经算得上用心。
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父爱虽谧寂,但好歹不吝啬。
可宁堇芝数次与他作对,公然在朝堂上跟他唱反调,早就把那些微薄的父爱消磨得不剩几许。
如今盯着跪在殿中央的瘦削身影,宁兆一再皱眉,满脸不虞,“你言国库空虚,连修整道观的官帑都拿不出来,好,朕便歇了心思,不再提起。”
“但你现在却想着抽调出所剩无多的官帑去东南三郡重建堤坝,疯了不成?”
“先不说洪涝未发,便是起了水灾,旧日所筑的堤坝便不能用了吗?!你前几日才说朕铺张奢靡,浪费国库官帑……怎么,拨款给好生生的水坝就不是在浪费钱?”
“若国库真有充盈的钱币,朕就该直接送去边境才对!让邑朝军队深入草原、踏平那些该死的草原蛮子,而不是捏着一旨和亲文书被迫忍受他们的软威慑!”
话音落,宁兆偏着身子伏在龙椅扶手上,咳出惊天动地的气势。
他一手掩唇,一手在空气中挥了挥,掠出残影,凝滞片刻,又无奈地耷拉了下去。
“太子,你来告诉我,朕到底该怎么做?”
宁兆缓了一口气,重新坐正身子。
他脸色不太好,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其他原因。
宁堇芝低头不语,目光落在铺于地上的袍脚上,湿润的水痕晕出一大片深色,像无法剔除的脏污,显目至极。
他的鬓发和肩头全湿了,从王都冒雨过来,一路都是骑马疾行,再好的避雨用具都无甚用处。
至行宫,一刻未歇,他穿着湿衣前来回禀政务,皇帝不曾关心便罢,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居然又要吵起来。
宁堇芝是出了名的好脾性,此时也不免心浮气躁。
书房内外都静悄悄的,风歇雨止,便是说不尽的春日柔软,再不复将才的昏暗。
幽微的光砌着窗棱印子,揭开沉闷,在地砖上游弋出浅淡轨迹。
他胸腔微微起伏着,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
斟酌须臾,才说:“是儿臣鲁莽,可东南三郡的雨水已连绵多日,堤坝距修建至今已过二十年,早该拨款遣人前去检修,否则恐难以抵挡夏季突发性的水难。又靠近睢河,一旦洪水暴涨,破开三郡后,王都及璠州都将会被殃及。”
叹息一声,宁堇芝继续说:“到那时便什么都晚了,三郡受灾,生灵涂炭,灾民为求生路,必然会齐齐聚集在王都周边……陛下,还望您能够听取儿臣这一鲁莽的谏言。”
宁堇芝低头盯着殿中造价不菲的八瓣莲澄泥金砖。
砖与砖的隙缝紧密整齐,看在他眼底,却仿佛滚了一圈斑驳又混沌的边。
皇帝缄口不言,抬手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你想做这件事,那就去做。但朕是不会允许你从国库拿银子,绝无可能。”
“边境军饷已经空了近三个月,太子你是否认为尚不见端倪的水灾重于草原人的虎视眈眈?”
“朕不想说什么无情的难听话,但你必须明白,很多事情……没有选择的余地,彼此权衡后,终究只得偏向更为要紧的那一方。”
宁兆冷笑,苍白的唇角勾起弧度,转瞬即逝。
他又说:“你大可在心里骂朕无情无义,但一群蝼蚁的生死确实比不过边境将士的艰苦。”
此话一出,即便宁堇芝竭力咬着舌尖,还是忍不住开口呛声了。
“陛下若真这般体恤边境将士,三年前由王都氏族所引导的对武将的倾轧与凌轹便不会发生!”
宁兆闻言,面色倏变,怒声呵斥道:“放肆——”
剧烈的愤怒让他再次咳嗽起来,胸膛起起伏伏,像是缺水的鱼,艰难又不堪。
宁堇芝抿着唇线,好歹没有失智地继续口吐狂言。
但某些压抑不住的情绪在翻滚着,即将突破界限,再次触及皇帝的耐性。
他还憋着更多大逆不道的话,一字一句,桩桩件件,是能罗列出来的属于皇帝失责失权的‘罪行’。
眼见着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有了加剧的迹象,门扉骤然被叩响。
“陛下,四公主在猎场遭受刺杀,吐血不止,危在旦夕。”
是大监许拥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小心翼翼和不得不前来回禀的谨慎。
宁兆喘着粗气缓了好半晌,才应声:“死了吗?”
立在门口的许拥一哽,不知该作何回答。
帝心凉薄,可见一斑。
宁浮蒻被谢怀殷打横抱起之际,顿感天旋地转,她身上的力气被瞬间抽空了,晕晕乎乎,眼睑都闭不上。
此时天雨已渐渐变小,她的视线从茂盛且缀满雨珠的树冠移向抱着自己的人的脸上。
男人眉骨深邃,流畅线条拖至鼻尖,冷峻且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紧绷,面无表情时是凶相毕露的样子,看着很不好惹。
谢怀殷的嘴唇张合着,似乎在唤她的名字。
但宁浮蒻什么都听不清,传进耳中的声音变得遥远又模糊。
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团云雾,窝在他的怀抱中,不受羁绊,松手便会随风而去。
没有任何地方感到不适或疼痛,宁浮蒻就是很困。
困到想立刻陷入昏迷沉睡下去,可眼睛又阖不上,这便导致她的精神极为煎熬。
谢怀殷在边境呆了整整五年,见惯各种血腥厮杀场面,断手断脚都是家常便饭之事......
他应该镇定自若,游刃有余地去处理任何事。
少年的稚气被时光消磨殆尽,谢怀殷以为自己在经历过三年前的那场祸事后,心绪再不会有任何波澜。
可看着不断吐血的宁浮蒻,那潜藏在内心深处不被外人所窥破的隐秘慌乱和无措全被引了出来。
一如三年前,亲眼目睹自己师傅一家被押送上刑场时,他声嘶力竭,喊冤叫屈,跪在地上,渴求有人能来救救他,救救他的师傅。
痛彻心扉的无力感和被钳制了手脚的窝火都令谢怀殷终生难忘。
大片大片晕开的鲜血,顺着她的唇角蜿蜒到衣襟处,谢怀殷的目光也被血色侵蚀,变得模糊。
回忆如剜心之刃,割烂他的血肉,刺痛绵绵,生不如死。
“宁浮蒻,你还没有做到答应我的事情,不许死!”
他咬牙切齿,气怒交加,“你要是敢死,老子必然要追在你屁股后头,让你下去都不安生。”
“言而无信的女人!还敢舔着脸向我讨要人情,结果都自身难保了。”
谢怀殷气的额角渗出细汗,脸色亦黑沉如墨。
他百思不得其解,刚才两人站的极近,就算那庶民死前投毒,为何单单伤了宁浮蒻?
思绪纷杂中,谢怀殷把人抱回了郁瑕苑。
丹曦听声出来,一眼就瞧见宁浮蒻浑身湿透,衣前襟全是血,吓得脸色都白了,“这是怎么了?出何事了?”
她难得的慌张了一瞬,又陡然镇静下来,快步迎上去,唤了两个侍女,正欲从谢怀殷手中把人接下。
谢怀殷微微侧身,躲了她的动作。
“先去找太医,快些。”他稍有侧目,面上神情疏冷,语气不容置疑。
语罢,他抱着宁浮蒻就进了内室。
丹曦怔在原地须臾,又猛地清醒过来,连忙吩咐婢子去叫太医。
将宁浮蒻放在床榻上,谢怀殷得以松了松僵硬的手臂和脖颈。
一路过来,未有半点松懈,垂眸看着床上双目紧闭、面色灰败的女子,他想……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若人还是死了,那这便就是属于宁浮蒻的命。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帮他把人给捞出来。
谢怀殷重重叹气,这才察觉自己身上的细甲连带着里面的袍子都湿了,把蓑衣给她,结果反倒牵连自己受罪。
言语猝然匮乏,他默然无声地站在床边,移开视线,不再去看宁浮蒻。
丹曦领着婢子进屋,与出来的谢怀殷迎面相撞,她张了张嘴,想问的问题太多,一时间竟卡住了。
谢怀殷掀着眼皮子觑她一眼,云淡风轻道:“她呼吸虽弱,但生机仍存,大概还死不了。”
丹曦听了这话,并没有被安慰到。
“我家殿下是带着人出去的,何人能伤得了她?又胆敢伤她?”
谢怀殷听了这话,表情登时透出两分玩味,抬手搭着悬于腰间的剑柄,他说:“问我没用,我又不是她的侍卫。”
身上湿透的衣袍让他感觉很不爽,说话间语气便不觉带上一些不耐烦和恼意。
竟然敢来盘问他?
倘若没有他谢怀殷,今日宁浮蒻死在哪犄角旮旯都有可能。
思及此,谢怀殷不再滞留,提步就往外走。
坠着雨水的袍脚旋出凌厉弧度,随动作收回,打在黑革皂靴上,传出闷钝的声响。
他走得毫不犹豫,仿佛送伤重的宁浮蒻回来只是顺手而为的微末小事,不值得他多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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