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窥人心

宁浮蒻被刺客所伤的消息递到皇帝那边时,最先知晓的人是漆如隽。

天际倾泻出金色细光,弥漫的雨收了势。

书房中的父子针锋相对,候在外头的内侍皆噤若寒蝉,未敢发出半点声音,就怕惊扰了谁后被判连坐之罪。

小内侍急匆匆地沿着环廊过来,额角都跑出了细汗,他不敢贸然靠近,遂凑去漆如隽身旁,将事情低声回禀了。

漆如隽闻言,面不改色地将目光凝在内侍脸上,“你说什么?”

他怀疑自己听觉出了问题,或是理解的方向不对。

什么叫四公主在猎场遇刺?

什么叫吐血不止,生死未卜?

漆如隽阖了阖眼睑,喉结滚动着吞咽数下,才压抑住想发火的冲动。

这是在皇帝的书房外,大庭广众、人多眼杂,他不可失态。

内侍察言观色,也跟着噤了声,不敢重复。

漆如隽看他神情畏缩,冷声道:“我让你再说一遍,听不懂吗?”

内侍心下骇然,顿觉掌印身上的气势都阴戾了三分,只能磕磕巴巴地复述:“四公主在猎场遇刺了,一直吐血,吉凶未卜。”

说完后,小内侍闭上嘴,不敢抬眼去瞅漆如隽,只清楚感知到他整个人都冷的透寒。

漆如隽定了定心神,脚步钝重地去到许拥那边,压着嗓音把事情说了。

许拥瞥他一眼,见漆如隽眼底空洞,脸色素白,“担忧殿下的话,你就先过去处理此事。”

漆如隽木着一张脸,轻轻摇头,“事情还是要先禀告了陛下,再行定夺。”

许拥眯了眯眼睛,面上表情略显意味不明,“你承办春泉行宫事务,现在出了岔子,理应由你去处置。”

言辞庸常,又刻意压低嗓音,故而声线格外温和,看似如常的一句话,实则在提醒漆如隽过犹不及。

都是千年的狐狸,道行深浅一探便知,许庸早已觉察到漆如隽和宁浮蒻之间的暗流涌动不再偏向针锋相对,而是无法形容的隐秘暧昧。

“我看重你,但不代表你就能高枕无忧,往后的路该怎么走,你自己心底要有数。”

许拥看着漆如隽,语气淡淡:“为人做事都要有分寸,毕竟在暗处死盯着你要抓你错处的人可不少。”

“既作了一副公事公办毫不在意的样子,那你更应该立马去四殿下那处,甭管是安抚人心还是为着戴罪立功,都不能马虎。”

他冲漆如隽抬了下手臂,掌面朝上,意味深长。

漆如隽立于许拥身侧,抿着唇角,未置一词。

“去吧,此事由我来回禀给陛下。”许拥掸掸袖口,转身去扣响房门。

漆如隽眼底酸涩,知道这是许庸将事情揽过去了,就算皇帝要问罪,他也会不动声色替自己这个徒弟求情。

其实许拥这人最开始并不好相处,对漆如隽也不冷不热,不是瞧不上,是他独善其身惯了。

能成为被宁兆信赖倚重的御前大监,许拥有着一套属于自己的处事方式,高处不胜寒,树敌与结交都要再三思量。

阴影和光明仅存一线之差,没有绝对的安稳,便只剩下缜密又谨慎的心境。

漆如隽称得上是个好徒弟,自身有天资,跟在他身边一年多,学了个七八成。

许拥态度转变,也乐意带他,但只有一点不满意,漆如隽太冒进。

到皇帝身边都还没有站稳脚跟,便试探着要伸手去算计张临袁,当真是胆子太大,许拥叹气。

漆如隽耳畔嗡鸣,说不清此刻该用何种情绪去面对许拥,只得合拢齿关,提步往外走了。

太医比漆如隽早一步到郁瑕苑,隔着床帐给宁浮蒻诊脉,连换两只手,都没能找出她吐血不止的原因。

丹曦双手相扣,拢在身前,平日里再淡定从容的性子现在都不觉惶遽起来,“我家殿下是受伤了?还是中毒了?”

太医面色难看地摇了摇头,“并非受伤,也没中毒。”

他根本诊断不出病症来,指腹摸着脉搏,思绪来回掠过,也只能判断出四公主气虚血亏,实乃小郁,着以药膳或温补方子便能痊愈。

“那殿下为什么还在吐血?甚至昏迷不醒?”丹曦急急追问。

太医心虚,有些回答不上来。

总不可能是他医术的问题吧?

恰在这时,漆如隽缓步入了内间。

眉眼浸霜的掌印罕见地透出几分凌冽的锋芒,没了那种温良和软的模样后,他整个人的气场都改变了。

难掩的阴鸷,突兀中带着些不合时宜的鲜活感,像是泥塑的菩萨被灌了口仙气,不知是好还是坏。

“既然没有受伤也没有中毒,那到底是何缘故?”他问太医,毫无波澜的语气里微携沉冷。

太医拭去颊边细密冷汗,斟酌再三,才缓声说:“大概……是受了某种刺激导致的气血上涌。”

“严重吗?”

“目前看来并不严重,不会伤及根本,只是情状瞧着骇人罢了……”

太医又战战兢兢地解释着:“怒急攻心或哀恸太甚都会令心脉受损,其一的症状便有吐血。”

漆如隽听了,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丁点松懈。

他稍稍偏头,将视线落在垂落的床帐上,隔着纱帘,看不清躺在榻上的人是何情形,但太医都说了表现出来的样子骇人,又加之丹曦特意用帐子遮盖......

漆如隽不敢想象,她到底吐了多少血,又是有多骇人?

眼底铺满霜色,深藏于心的戾气丝丝缕缕蔓延出来,漆如隽垂落的手不自觉攥紧袍服,又缓慢松开。

站在原地的人未开口说话,丹曦和太医就都不敢妄言。

最后还是丹曦开了窍,压低声音对太医道:“我先带您去隔壁吧,殿下需要喝什么药,劳烦太医将方子都写下来,婢子才好领着人去抓药。”

两人脚步轻缓地出了房间。

时间悄移,每耽搁一息,漆如隽的处境就艰难一分。

当务之急,他该立刻出了郁瑕苑去调查宁浮蒻遇刺的真相,而不是呆愣在房间内,任由黄昏逼近。

橘红霞光从半阖的雕花窗外被推了进来,光影浮沉,落日余晖撒了漆如隽满身,将他的影子拉长,拓印在墙壁上,如一尊失了行动力的木偶。

他仍望着紧紧覆拢着床榻的帐子,不向前,亦没后退。

想亲眼去瞧一瞧宁浮蒻,却心底畏惧,害怕得连手臂都在轻微战栗。

思绪混乱间,漆如隽脑内完全空白了。

他突然就恨上了自己,为什么没有留在她身边?

没有不能第一时间替她挡住危险?

为什么要为虚无缥缈的东西舍弃自己的本心和**?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吗?

茫然如跗骨之蛆,顷刻蚕食了他的理智,独留情感占领高地,成为耀武扬威的常胜将军。

通往权力顶峰与世俗情爱的桥梁在不知不觉中趋渐并和,每往前一步,脚下的云梯就坍塌成灰。

漆如隽只剩下被迫前行的选择。

宁浮蒻始终是重于任何事物的存在,也是唯一正确的方向。

漆如隽沉默着转身出了内室。

换了干净衣物的谢怀殷又往猎场而去,他的刀丢了。

当时情况乱糟糟,都没顾得上还被宁浮蒻捏在手中的短刃,一时不察,竟不知遗落在了哪里。

他一路搜寻,皆无所获,气的暗骂了两句宁浮蒻。

要是匕首真的找不回来了,谢怀殷真得弄死宁浮蒻。

正烦躁时,他就跟漆如隽那行人撞上了。

宁浮蒻杀掉的那个庶民的尸体已经被清理,地上留下的血迹太多,难以辨别都是属于谁的。

微风拂过,树影婆娑,空气中的血腥气随之被吹散些许。

漆如隽见谢怀殷走近,稍稍颔首算作问礼。

谢怀殷微昂下颌,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故意为之,对漆如隽的存在视若无物。

在与禁军短暂交涉后,他得到两个消息。

一是匕首没丢。

二是匕首当作证物,他没权利拿回来了。

谢怀殷切了切齿,心中窝火,将要发怒,被突然出声的人给打断了。

“适才谢大人在场,可否告知奴才一些细节?”

漆如隽面色无波地注视着谢怀殷,对他刚才的忽视并不介怀。

谢怀殷本来心情就不好,逮到谁了算谁倒霉,自然要被他呛两口。

“本官又不是嫌犯,用不着掌印来盘问。”

“奴才未有盘问之意,望大人明鉴。”

“那你什么意思?与其问我,还不如去问你那位好主子…噢,不对,是前主子。”

谢怀殷冷笑,面露讥讽,“她自己个儿拔刀杀人,我还没跟她计较脏了我的刀呢,当奴才的出来狗叫什么?”

漆如隽敛眉,神情不动,“刺客身份已查清,算是和殿下毫无交集且武力低微的庶民,这样一个刺客,冒着风险来猎场,当真没有内情吗?”

“据巡山禁军说,他当时见到大人带着人走近,还振臂高呼过,难不成他认识大人?”

谢怀殷一听这话,笑容愈发讥诮,唇角上扬,弧度锋利似刀,“狗奴才胆子真大,你在怀疑本官?”

“我要真想弄死她,会让人揪着把柄吗?”

他冷嗤,“滚,别挡着本官的路了。”

话落,谢怀殷未做停留,与漆如隽擦肩而过时,半边身子狠狠撞过去,撞得漆如隽踉跄半步,险些跌倒。

没拿回匕首,谢怀殷不免心烦气躁,眼角眉峰中都洇着郁气。

又思及刚才拦路的阉人,顺势腹诽起宁浮蒻来:养的什么奴才,令人生厌。

刺杀一事陷入死局,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个缘由。

宁浮蒻昏迷两天,期间皇帝关切了一句,得知她没有大碍后就不再过问。

也没有对漆如隽问罪责罚,他身侧少了个张临袁,处处不方便,难免就会对用着趁手的人多两分宽容。

望舒极度自责,怨自己没有保护好宁浮蒻,平日里那般冷静沉寂的人都向丹曦哭过一回。

太子倒是有心,还过来看望了一次宁浮蒻。

他也病了,面色恹恹,时不时捂着嘴咳嗽,丹曦瞧着,居然比自家殿下还虚弱。

至于谢家,也派了女眷过来探望,说是探望,不如说是为了掌握宁浮蒻的情况,事无巨细都问,尤其关注宁浮蒻是否能醒过来。

丹曦心思活络,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依稀听闻这两日谢家二郎那边好像也出了岔子,消息压得死,没教外人窥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总不会是好事。

宁浮蒻苏醒时,正赶上傍晚。

落霞如泛滥的潮,肆无忌惮地铺开,染了满目的澄黄。

光线映在床帐上,似勾勒的画,熏炉中的香徐徐袅袅,溢出来填满了画布的空缺。

她睁开眼,好一阵恍惚,分不清梦里梦外了。

记忆截断成碎片,宁浮蒻不知道现在是上辈子还是今生。

“丹曦。”她张嘴喊人,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无人应答。

宁浮蒻用手肘撑着床榻想坐起来,可浑身无力,竟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颓然地躺在床上,她又唤了一声丹曦。

有脚步声靠近,宁浮蒻误以为是丹曦。

稍微抬起胳膊,想掀开帐子。

下一瞬,她的手腕被握进了一个沁着凉意的掌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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