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樱桃红

漆如隽走出郁瑕苑之际,外头早就暮色四合。

他回了居所,一路上思绪都有些沉浮不定,脑中纷乱,无端多出些许困扰。

方和等在门口,见他走近,忙迎过去。

“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

漆如隽抬手掐着眉心,迫使自己清空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方和跟在他身后,一齐进了内屋,“昨儿您不是让奴才去探听谢家那边的情况吗?还真有点不对劲。”

漆如隽脚步微滞,旋即若无其事地走向了书桌后坐下。

方和一边去多点燃了两根烛奴,一边快步去把白日开着通风的窗子给关紧了。

做完这些,他才返身回到书桌旁站定。

“谢家那位二公子据说已昏迷两日,头先还好好的,不知怎得,好端端的人也没病没灾,走在檐下,囫囵个儿地就栽倒了。”

方和换了一口气,继续说:“把谢家仆从给吓得够呛,没敢往外撒消息,全都拢在一处死死按住,这才遣人去找了尚书令。”

“谢尚书当即唤来随行府医,瞧也没瞧出什么病症,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真是怪事,像一桩无头悬案似的,瘆人。”

方和抱着手臂搓了搓,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他又说:“难怪不得这两日那边都安静不少,谢家又放出话说谢大人伤风,不易见人,合着是根本没法见人啊。”

漆如隽听完方和的话,好半晌没有开口。

他伸手打开书桌上的一个匣子,动作间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在意。

单片叆叇被携于双指间,那根用以固定的细链垂落而下,勾勾缠缠地绕着白净的腕骨,尾巴上坠着的一颗细细传花琉璃珠子撞在桌案上,发出轻微碎响。

垂眼看着叆叇,漆如隽问方和:“事情是如何查到的?”

“人都昏迷两日了,再顾忌会闹出乱子也压不住消息了,府医不中用,谢家人只得回禀圣上后叫了御医去。”

漆如隽一听就懂了。

谢擎为人素来思量周全,这几天四公主在猎场遇刺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还没查清,皇帝和太子那边又不太平,他肯定不会让谢鸣章无缘无故晕厥的意外拿出来摆在明面上。

不管是为谢家,还是要保护谢鸣章,谢擎都希望这件事能悄无声息地解决。

可惜事与愿违,谢家二郎久不现身,外人迟早会发现端倪。

与其被不知情的人胡乱揣测,生出些莫名谣言,还不如提前捅破,所以事情才会被方和给打探到。

“陛下没有多问什么,暗中指派了尚药奉御周大人过去,但奴才可听说就连周大人都没能寻出导致谢大人昏迷的原因。”

方和撇嘴,不怀好意地猜测着:“莫非是谢大人得罪了什么会使巫蛊邪术的人,这种情况倒真跟奴才老家流传的下降头类似。”

漆如隽不说话,指尖轻碾着那颗小小的传花琉璃珠,恍若上瘾般,丢不开手地摩挲着。

思绪倏然扩散,皱眉间,漆如隽想到宁浮蒻的情况。

天谴?

不信神佛之人,此刻心底居然有了一丝动摇。

若她真是杀了一个庶民后受了天谴才会无病无灾地吐血昏迷,那谢鸣章呢?

又是因何所遭天谴?

屋内静了须臾,他才开口:“此事大约真的有内幕,但谢家不会让外人轻易窥视,把人撤出来,别浪费时间了。”

方和颔首,“谢家那边的看守固若金汤,怕惊动他们,我们的人也没敢继续往内深入。”

漆如隽把叆叇轻轻搁回匣子内,拇指与食指相错,碾磨了两下,“多派几个暗卫去太子那边,以作保护。”

方和闻言,心中不解更甚疑惑。

自家掌印并不热衷参与皇子间的勾心斗角,更不会因党派之争而站队,所以漆如隽的人向来是不跟太子和二皇子那边有所沾染。

但现在掌印居然让他派人去太子身边,还不是监视,而是保护……

这未免也太蹊跷了吧。

方和憋了又憋,还是没憋住,最后把疑惑都问了出来。

他跟在漆如隽身边的日子不算长,可忠心与赤诚却毋庸置疑,毕竟是漆如隽亲自挑出来的人,因而虽为人大大咧咧直白莽撞,漆如隽也未曾过分苛责。

“掌印,咱们和诸位皇子那边从未有过交集,如今安插了人,是否有些不妥?”

听见方和的问题,漆如隽说:“只是保护罢了,不妨事。”

未等方和继续深思,他又接着道:“我负责春泉行宫一应事务,又加之四公主才遇刺,难免会多戒备些。”

“不只是太子身边,还有整个春泉行宫,你都要记得吩咐手底下的人打起精神来巡逻,切勿出现任何疏漏。”

“春雨连绵,行宫又在山上,保不齐会发生某些不可预料的变故。”

漆如隽说完这番话,抬手揉着眉心,脸上隐约透出些倦怠。

忧虑蔓延,他心中迸出未知的惶恐。

又要思量着方方面面的事情,生怕遗落了哪一点,就造成难以挽回的错处。

要想保住现有资本,且妄图不断向上,那这一路走来,他便不能有任何疏忽。

若落了把柄,便会被人掣肘。

身处高位,享受着被人仰望、手握权力的滋味,所付出的代价亦同样是常人无法承受的。

仰人鼻息的感觉不好受,在漆如隽之下,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方和这般忠心耿耿,有多少是明里暗里想着将他拉下去后取而代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漆如隽只能慎而又慎,才能确保自己不会行差踏错。

雨水像滴不尽的星辰,时歇时续,天幕阴下来,转瞬又收束。

谢家的动向打听不出来,但漆如隽并没有完全放弃,他内心惴惴不安,私下还是想着办法插了探子进去。

太子仍日日午时上山,又傍晚下山,皇帝与之置气,存了心思要磨人。

最好的消息便是宁浮蒻恢复得挺好。

她窝在榻中又睡了一整日,第二天总算有了精神头,能由丹曦搀扶着下床出屋子透透气了。

这日晌午,难得的没有落雨。

从山下运上来一批新鲜的樱桃,个个嫣红饱满,蒂梗上还沾着晶莹剔透的春露。

膳房那边将各位主子的份例给分好后,还剩下些许,便都送去了世家勋贵的院落中。

谢怀殷瞧着那一篮子樱桃,口中生津,顿觉酸得很。

他不爱吃这些金贵小玩意,往日也没谁会这么毫无眼色地送来他面前添堵。

但这好歹算是皇家御赐之物,不吃便罢,可不能扔。

谢怀殷越看越烦躁,边境军士们时常饱一顿饿一顿,食不果腹,衣衫单薄。

军饷到不了,王都这些达官贵人们有一大半的责任。

骄奢淫逸,纸醉金迷,衬得是边境的兵荒马乱,民不聊生。

他知自己不该将两者牵扯上,世间享乐者甚多,总要有蝼蚁垫在下面成为托举这一群人的基石。

繁华两字说来容易,渗出来的却全是血泪。

谢怀殷冷着脸站起身去穿上细甲,挟剑踏出房门时,偏头多觑了一眼那篮子中的樱桃……想来女子更爱吃这种东西吧?

郁瑕苑。

漆如隽过来的时候,宁浮蒻正伏在软榻上休憩。

她心力大不如从前,多走几步就捂着胸口直喘气。

丹曦在旁边看见后,脸色都不好了。

实在害怕自家殿下出什么事,既喝药无用的话,那不如试试药膳,丹曦思考着,便开始亲自出入小厨房学习食谱给宁浮蒻做补气益血的膳食。

吃了两顿,没什么变化,倒把宁浮蒻给弄得叫苦不迭。

并非丹曦手艺不佳,而是她真的不爱吃药膳。

上午的樱桃送过来后,宁浮蒻一口气吃下大半,丹曦见状,连忙阻拦,剩下的樱桃便彻底从她眼前消失了。

午饭吃的又是滋味难言的药膳,宁浮蒻再次抗议。

抗议无效,丹曦表情温柔地婉拒了她,“殿下如今身子虚弱,又找不到症结,连御医都束手无策,您便怜悯怜悯奴婢,至少要将脸色养回来吧。”

宁浮蒻本就纤瘦,遭此一难,更是瘦了一大圈。

她连镜子都不愿多照,也心知肚明丹曦的话说得有多含蓄,岂止是脸色差,是根本没有血色。

窗柩半敞,雨后湿润的空气灌满了小小的内室,天空透着雨后初霁的晦涩。

淡淡微光笼罩下来,有一种无法分辨时辰的错乱感。

漆如隽动作轻缓地把门扉阖上,提着食盒折身往内室走去。

丹曦是有眼力见的婢子,他一来,她就会用恰当合宜的借口将周遭的下人全支开。

放轻步子去了软榻边,漆如隽稍稍弯腰,近距离地观摩着安睡的人。

脸色较昨日好了些,虽依旧苍白,但唇上已然有了丝丝浅淡绯色,像将将成熟的果子,青涩稚嫩。

傍晚的夕阳撒在她细软发间,毛绒绒的,诱得人想伸手去摸一摸。

嫌俯身的动作看不清,漆如隽屈膝半跪在了地上。

手中提着的食盒也被轻轻搁置于身侧。

她睡得很沉,头埋在臂弯中,侧着脸颊,发丝被压住,仿佛烙印在肌肤上的墨痕。

漆如隽专注地看着,目光澄明,掩着万千情愫与爱意。

他想抬手将她颊边的乌发撩至耳后,踌躇再三,都没有行动,唯恐打破这片刻的安宁和静望的缱绻。

良久,宁浮蒻似是胳膊被压麻了,不舒服地动了动,将脑袋换了个方向,用后脑勺对着漆如隽。

漆如隽看她睡得不安稳,想着把人横抱起来放回床榻上。

刚一伸手,小憩中的宁浮蒻翻身便滚落进了他的怀抱中。

“为什么不继续偷看我了?”她仰躺着,用后背压住他的手臂,有些硌人。

漆如隽低头,眉目温润,轻声说:“殿下早醒了,就该去床上睡,仔细着凉。”

“又避重就轻,答非所问。”

她嗤了一声,蹙眉佯装恼怒,“你为什么总爱说些我不想听见的话?”

“着凉更好,病死我算了,现在走几步就喘,我怕是命不久矣。

宁浮蒻吸了吸鼻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委屈得不得了,好似真被漆如隽给欺负了。

漆如隽无奈叹息,“是奴才说错话了,向殿下请罪。”

“请罪就嘴上说说吗?”

“殿下想如何?”

“你上来。”

宁浮蒻收了面上悲戚神情,抬手勾住漆如隽冠帽上的纮带,把人往软榻上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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