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谢家郎

宁浮蒻幼时第一次过谢府省亲小住之际,就跟谢鸣章结了梁子。

她坐着步舆,尚未入谢宅,便与正好下学归家的谢鸣章撞在了一处。

两队人马卡在门口,一时间难分前后。

守正门的司阍是个靠裙带关系扶上去的小子,他一个头两个大,迎了这边又要去迎那边。

论尊卑上下,自然该宁浮蒻先进。

可谢鸣章身份不同,无论是在谢府,还是在外头,他就没有落人一步需要候着的时候。

别说来的是公主,便就是谢淳妃也要因谢鸣章在谢家的地位而反复推让。

外嫁女再荣耀,始终要倚仗母族,体恤子侄更是情理之中。

谢擎爱重谢鸣章,谁又敢没有眼色地去下谢擎的面子呢?

两边僵持须臾,谢鸣章自个儿掀了帘子下车,毫不犹豫地去到宁浮蒻的辇轿旁。

他出声请公主先行,嗓音温润,带着些少年青嫩的稚气。

从前虽不曾见过自己这位二表兄,宁浮蒻却早已在宫廷宴会上偷听到那些贵女口中的他。

她们每每谈及谢鸣章,皆叹多少华丽辞藻都无法去堆砌此人,羞羞怯怯,最后只小声念出十二字:名声极佳、容貌极绝、性子极好。

这般完美无瑕的人就站在她的辇轿外,宁浮蒻不免紧张起来。

她在宫里时时压抑,胆小慎微,好不容易能出宫一趟,看什么都新鲜,对谁都抱着友好态度。

彼时心机大不如现在,谢鸣章让她走在前头,她便真的听从了。

等从轿子上下来后,宁浮蒻小心翼翼地想去同谢鸣章说话。

可他只垂眸淡淡瞥她一眼,说:“殿下过府小住是谢家幸事,但家中多为您的长辈,他们一等就是一日,到了幕合时分殿下才姗姗来迟,是否不妥?”

宁浮蒻听了,想为自己辩解是因为伺候谢淳妃才耽误了出宫时辰,但视线触及谢鸣章的脸色后,张开的嘴又徒劳地合上了。

谢鸣章也没有等她,话毕,立刻迈步和她拉开了距离。

他似乎对她解释与否并不在意,也不好奇,更不会追问。

少年身姿颀长,着太学生员服制,头戴冠帽,腰系锦带,肩宽背阔,行走时连袍脚都不曾轻晃过半分。

这是宁浮蒻第一次见谢鸣章。

印象极差,觉得他古板且咄咄逼人,并不好相处。

于是后来每一年她都会想法设法地避开同谢鸣章的接触,偶尔遇见,也只敛眉垂目地乖顺行礼后就找借口远离。

谢鸣章对她亦是冷淡疏离,明明长了一张好看的脸,但总没什么表情,对人接物都分外守礼客气,说话也爱咬文嚼字,活脱脱是个小夫子小古板。

那时候宁浮蒻躲谢鸣章躲得很凶,像老鼠和猫,嗅到动静就开始逃。

两人的接触越来越少,几乎形同陌路。

而随年岁渐长,谢鸣章到了成亲的年纪。

他比宁浮蒻大七八岁,按理来说,早就该娶妻生子了。

亲事订下过两桩,第一桩是和那位才貌双全的荣月郡主。

二人称得上青梅竹马,婚事定的早,若顺利的话,谢鸣章及冠后的妻子非荣月郡主莫属。

偏偏出了岔子,郡主的母亲患上急症,刚好在谢鸣章二十岁这年去世。

荣月按规矩要守孝三年。

两家本来早就商定了婚期,恰好在丧事的五个月后。

荣月郡主母亲的离世必定会让这桩婚事被搁置下来,不说等三年,便是提前夺情,也至少需一年。

郡主那边送来信笺,言辞恳切,字字剖心,言明谢鸣章只用等她一年,不必以待三年之久。

但谢家不乐意了。

彼时正值谢鸣章初入朝堂,谢擎是想着让孙子现在就成了亲,往后便不必为这件事多费神,于仕途上也更清净。

纵使荣月愿意一年后就嫁过来,但谢鸣章本就是佥都御史,夺情之举实在易遭人诟病。

倘若有心之人计较起来,随意参上一本,就算不会损伤谢家分毫,对谢鸣章名声却有碍。

谢擎不会容许发生这种情况,便要及时出手扼杀。

他出面替谢鸣章与荣月郡主退了婚,双方都是体面人,未曾传出丁点不堪言论或争论揣测。

退亲后没几个月,谢擎便又给谢鸣章寻了一桩婚事。

这次是他知己老友沈大人的孙女,性子恬淡,虽容貌平凡,但为人处世皆进退有度,无不受人夸赞。

婚期在第二年的春天,有些赶,幸而两家都是门阀清贵,后辈婚事容不得马虎,一应章程和器物早早就备下了,倒也不算仓促。

可惜这桩婚事还是没成。

意外发生在婚期的前几日,那位千金暴毙而亡了。

这下好了,别说成亲,谢家先焦头烂额。

外头流言蜚语肆虐,关起门来,内情却并非如此。

宁浮蒻上辈子在嫁给谢鸣章之前也以为这位小姐是真的死了。

后面和婆母闲聊,才不经意听说,原来并非暴毙,乃是胆大妄为地和人私奔了。

她惊愕,难怪不得婚事黄了后,谢家与沈家再不来往。

还得知当初沈大人亲自登门致歉,满面愁容,又叹又恨,一边怒骂自己孙女离经叛道忤逆不孝,一边对老友万分愧疚连声道歉。

若非看在多年情分上,谢擎早不顾身份地发了火,朝堂上也会不动声色地挥出软刀子,毕竟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但沈大人哀求他的模样又着实可怜,真相揭开有损沈家颜面,对谢家也没好处,便答应了含糊掩盖。

那段时间王都内各处酒馆茶楼中的百姓都对谢鸣章的婚事乐此不疲地议论着,好坏坏话都不少。

说来说去,有人将矛头指向谢鸣章,说他命格带煞,太硬,所以才红鸾坎坷。

类似谣言传得快,止的也快,以谢家的手段想要平息口舌之事易如反掌。

加之谢鸣章的名声又好得令人发指,即便流言纷纷,上赶着想嫁给他的贵女仍如过江之鲫。

是他自己歇了心思,让谢擎不要再操心,仕途为重。

谢擎顺着他的心意,就没有继续插手。

老大人都发话了,家中那些长辈更不会造次,就连谢鸣章的父亲母亲都知趣地没再过问此事。

反正家中早给谢鸣章纳了通房,只要不闹出庶子丑事,他多久成婚都无碍。

不过谢鸣章身侧也没安静多久,因为那位四公主宁浮蒻缠了上去。

她的转变来得突然,一改往日避之不及的态度,面对谢鸣章时,脸上多了笑意,眼神灼亮,能看清眸底潜藏着的少女心事。

还未及笄的小丫头,所思所想都浮于表面,教人一探便知。

谢鸣章对她依旧冷淡,在礼节上没有疏漏,私交却难以更近一步。

宁浮蒻本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性子,奈何手中无权,身侧无人,索求愈多,便愈身不由己。

她追在谢鸣章身后近三年,才把这人给捂得稍微亲近些。

他一开始是真瞧不上她。

年纪太小,看似温顺,实际跟他一样,深沉心机日日增长,单薄身躯承受不住,几欲喷薄而出。

有野心,无可指摘。

但很显然,宁浮蒻掌控不了。

既能力不足,又身为女子,她不该有那么多想法。

谢鸣章不在意宁浮蒻的目的,只因她一举一动都如此明显,明显到他根本懒得去拆穿。

迎娶公主不是好差事,有得有失,谢鸣章完全可以拒绝,他有这个权力。

之所以会应承,无外乎是有不得已的缘由。

谢鸣章垂首盯着面前缄默不言的少女。

是个漂亮的丫头,金尊玉贵,虽没能长成如珠似玉骄矜傲慢的公主,但居然凑巧地合了他的心意。

两人太相似,她耳濡目染着他的沉稳,润物无声,不被任何窥探到的偷师,她逐渐有了六七分他的样子。

“宁浮蒻,为何忽然不愿意嫁给我了?”

他软了一丝语气,抬手勾住零落在她耳侧的碎发,指腹温热,轻轻烙在肌肤上,多出些缱绻和旖旎。

宁浮蒻闻言,缓慢地抬起头,四目相对,她眼底铺着霜色。

“因为你不喜欢本宫。”

她凝视着谢鸣章,面无表情道:“何况……我也找到了比你更值得嫁的人。”

此言一出,谢鸣章瞳孔遽缩,落在她耳垂上的指尖陡然收力,捏着那团软肉,像攥住了宁浮蒻的命脉。

“是吗?”他想扯出一个温和的笑,但怎么都做不到,“殿下在等我主动追问那人是谁?还是希望我别问出口?”

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听得宁浮蒻蹙眉。

她转头,想将自己的耳朵从谢鸣章的手中解救出来。

但他捏的很紧,耳骨屈折,痛意显著。

宁浮蒻伸手去拉他的小臂,隔着衣袍,摸不出内里骨骼的走向。

“松手!谢鸣章,你好大的胆子,本宫要杀了你!”

她怒不可遏,明知此人近智多妖,表现越反常,他越能看透她。

宁浮蒻应该遮掩,应该顺势而为,不该暴戾,更不该同他对着干。

可她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偏要去挑衅谢鸣章。

上辈子虚与委蛇十年,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殿下又为什么想杀我?”

谢鸣章半阖眼睑,再次睁开,神情竟显无辜,仿佛真的在跟她求教。

宁浮蒻恨他恨得眼珠子发红,手中狠狠一扽,竭力甩开了他捏着自己耳朵的手。

“谢鸣章,你真让我恶心。”

“在你的世界,什么都唾手可得,所以什么都显得无足轻重。”

“因为我看透了你,看透你的冷血、薄情、无义,看透你的虚伪……一想到会嫁给你,就让我感到恶心至极。”

“本宫是公主,凭什么要吃这种苦?”

她情绪下沉至谷底,语气随之冰冷,不是质问,更像是在怅惘地呢喃。

亦或是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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