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大好。
朦胧朝阳从窗牖外跃进来,照在熏炉上,教那徐徐升起的袅袅烟丝都染了一圈耀眼的金光。
宁浮蒻醒的很早,十年如一日的谢家妇生活在无形中改变了她很多,从习性到处事,再难重回真正的十七岁少女模样。
奁月听见动静,推门入内,收敛心中诧异,去拿来新裁的朱红衫子和蜜色宽袖薄袄,又配以织锦撒曳五福花鸟裙。
她手巧,没两下就绾出繁复发髻,庄重但不累赘,钗环并叠,侧插成对儿的芍药纹镶玛瑙金篦,后缀松绿石虬流苏蝴蝶簪,耳珰是莹润的坠碎金。
待伺候宁浮蒻穿戴齐整,奁月才轻微松了口气。
她对昨日自家殿下的那片刻阴晴不定感到惶遽,夜里暗忖几度,又想不出所以然,只得作罢。
幸而今天的宁浮蒻并未出现异常,这才让奁月紧绷的心弦松动。
皇帝行踪不定,每次宁浮蒻想见他时,都要提前打发内侍去探一探。
一来为防扑空,二来能琢磨出最恰当的时机。
她并不受皇帝宠爱,于面圣之道上只能靠自己钻研。
倒也不止她,应该是说阖宫的皇子公主都不太能入皇帝的眼。
宁兆一颗心都落在炼丹修道上,虽未懈怠政务,但精力有限,往往厚此薄彼才是常有的事。
上辈子的宁兆就死在了那些丹药上,重来一回,大概还是要殒命于此。
一路去承德殿,宁浮蒻都在思索,一国之君崩于砂瘴之药,文官如何篡笔都难改后世对宁兆的纵言和诟病。
帝王性子凉薄,无论是太子还是二皇子,登基后皆未替宁兆修史,足以证明他的儿子对他亦有怨怼。
不过一视同仁的忽略不是没有任何好处的,至少宁浮蒻从中尝到了甜头。
上一世的小打小闹,被宁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她与谢家的暗中勾结,他不可能没有发现。
之所以懒得点出来,是因为宁兆根本不屑去清算自己这个没多少手段和势力的女儿。
简而言之,是宁浮蒻毫无威胁。
她威胁不到太子或二皇子,即便心思昭著,但皇帝没发话,众人都便等闲视之了。
可惜,宁兆一死,妖星作乱,京城生变。
臣不臣,国也不国。
宁浮蒻掐着时辰抵承德殿,刚好赶上宁兆从梁妃宫里回来还未去上朝,他听内侍来禀四公主要请安,便挥退了随侍左右的道童。
“请父皇安,愿父皇福寿永昌。”
宁浮蒻放轻脚步地进了大殿,恭敬行礼,双手交叠着抬高至鼻尖,又缓缓沉落。
言笑晏晏的一张脸露出来,眼角眉梢都仿佛镌着福气和喜意。
宁兆高坐在上首,目光向下一瞥,面上神情沉静,所有威压都尽收眼底深处,“起吧。”
仿佛心知肚明她的到来怀揣着目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何事?”
宁浮蒻闻言,掩唇赧然一笑,斟酌须臾,摈弃了绕弯子的方式,直言:“儿臣想从父皇此处讨一件差事。”
宁兆颔首,语气平平:“什么差事?”
“儿臣也想参与主理春泉行宫的事务。”
“为什么?”
“至腊月,儿臣便要嫁为人妇,再难在父皇膝下陪伴尽孝,想要亲力亲为地替父皇布置这一趟春泉行宫,也算儿臣尽忠履孝,完成一个子女应做的琐碎日常之事。”
话音落下,宁兆掀起眼睑睥睨着宁浮蒻。
他对宁浮蒻最大的印象是她那个龙凤胎哥哥,还有她的母妃谢淳妃。
当年龙凤胎降世,本该喜事一件,奈何上天不慈,险些成丧。
也是那孩子机缘未尽,居然化险为夷,避开夭折宿命。
彼时谣言翻飞,说什么的都有,最为猖獗的是揣测宁浮蒻这个公主是个女官杀,生来强悍,将兄长福德悉数汲取,往后必定不安分。
谢淳妃不喜她,其中定然有这些谣言的诱引。
可长大后的宁浮蒻倒是宁兆所有子女中最省心的那一个。
聪慧、娇俏、爱笑、乖巧。
懂阿谀奉承的道理,却又不显得过于谄媚。
与她那个母妃是正正相反的性子,极为讨喜。
但宁兆也不喜欢她,小小年纪,诡谲之心就显露一二,削尖了脑袋暗暗想往皇子那头钻。
偏偏跟自己的那个同胞哥哥生错了性别,也错了命轨。
“你同漆如隽作对,是为了打压他?”
宁兆乏了,一句话挑破宁浮蒻的来意。
宁浮蒻早料到宁兆会这么想,“在父皇心中,儿臣便是这般小肚量的人吗?他都成了您麾下之人,纵然往日有再多龃龉,也早就释怀了。”
她说得冠冕堂皇,宁兆过耳即忘。
“那你昨日还甩他一巴掌,嫌不够解气吗?”
宁兆半靠着倚在扶手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昨日......是儿臣失了手,误伤了他。”
听她解释,也不知宁兆信不信。
不欲再多说,他冲宁浮蒻摆了摆手,“你爱掺和就掺和去吧。”
左不过是个小女子,浪翻得越凶,呛水淹死的可能性越大。
他懒得管,更不想插手。
“谢父皇成全。”
目的达到,宁浮蒻便知趣地提着裙子退出了承德殿。
不管宁兆如何猜疑,宁浮蒻确实没有坏心。
她不是为了打压漆如隽。
她只是......
想杀一个人罢了。
出了殿寰,招来旁侧小内侍,宁浮蒻压低声音问:“内官监掌印今日没来值守吗?”
内侍摇头,“许大监替掌印大人告了两日假。”
宁浮蒻听罢,心思一转,原本想回鸾明殿的脚步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漆如隽虽告了假,但内官监可不清闲,又初初上任,三把火都还没燃透呢。
纵使脸上带伤,他也早早到了官署。
原本该由司设监承办这一趟春泉行宫,但司设监那头缺个掌印,便把事务都拢在漆如隽手中。
也是许拥看重他,否则怎会如此提携?
内官监的官署靠近南衙,过辰思门便是兰台,三省六部皆聚在那一处。
宁浮蒻得避着些人,不是怕被谁瞧见或遇到谁,而是她这个身份本就不该往那边凑去。
若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可没好果子吃。
她遣退随行宫婢,独身进了内官监,循着记忆找去了漆如隽办公的廨室。
院子边儿竖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还未到开花时节,细碎金光撒下,从罅隙间透出,愈衬得枝叶浓绿,一派清然。
轩窗微展,树影摇曳轻晃。
阳光晃进房内,一半盖在那端坐于桌案后的人的侧脸上,一半铺满了被搁置在徽墨砚台旁的文书上。
宁浮蒻负手立于窗侧,没出声惊扰默默处理宫务的人。
香炉袅袅,淡青色的细烟散进那片阴影中,如无形勾勒出的幻梦,静谧又落寞。
漆如隽仍是一袭绛色掌印服制,戴冠帽,稍稍垂着头,弓起的后颈瓷白如玉,纮带贴着肩膀落下,一小节搭在桌沿,欲坠未坠。
肩胛凸出,轮廓掩在赤色袍服下,似蜿蜒起伏的山脉,引得人想探手去寸寸抚过。
他用左手抵着前额,右手压住文书的一角,仿佛看不太清,又把脑袋往下降了两分。
昨天傍晚那一遭发生的太快了,快到连宫灯都没点,导致宁浮蒻这才把人完整又仔细地打量了一遍。
上辈子她恨透他,自决裂后,再不愿正视他一眼。
及至他回来给她收尸,满脸疲乏、眉目瘦如嶙峋山石,也难见二十岁这一年的美好皮囊。
大概是她盯得太久,眼神也过于炽热,再迟钝的人都有了被窥伺的悚然感。
漆如隽猛地偏头,对上了那个站在窗子外的人的目光。
他下意识地阖了阖右眼,不知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还是右眼的视线又模糊了些许,以至他认错了人。
“才一天不见,就认不出我了?”
宁浮蒻靠近两步,抬手扶着窗沿,向内倾身,好歹是个笑模样。
她冲漆如隽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起身过来。
漆如隽终是回神,接着便是脸色一白,不自然地向另一边转过头,不与她四目相对。
左颊烙下的掌印早就涂过药膏,痕迹轻了,但遗留的疼又开始细密地闹腾起来。
宁浮蒻见状,“啧”了一声。
“漆如隽,又想被我用‘强硬手段’对付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用手撑着窗沿,作态要径直翻进去。
漆如隽赶紧起身,圈椅被无情推开,在地面上划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
“别!”
三步并作两步,他迎向正在翻窗的宁浮蒻。
宁浮蒻根本翻不进去,窗沿太高,难为她了,“别别别,只会说这个字吗?”
她无语凝噎,半靠着窗衔翻个白眼,看他靠近,又展颜,“那你再过来些。”
话尾稍稍昂扬,是不加隐藏的暧昧和娇黏。
她极少会用这种语气讲话,即便对宁兆撒娇,也不会这么甜人耳。
官署寂静,她的声音成了这四方天地间唯一的玄谛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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