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浮蒻闻言,低低地哼笑出声,“漆如隽,你该清楚,我有多少次都想真的杀了你。”
背叛者,合该提心吊胆,日日惊惧遭主子降怒。
前世的她不想给他好日子过,明里暗里使绊子,却次次都高抬贵手留有一丝余地。
掩埋在数道杀心和不间断针对里的,是隐秘无声却又值得摘出来反复咀嚼的情谊。
那丁点仁慈只对他才会有。
心软,也是大忌。
宁浮蒻早该回味过来的,她那么恨他,恨到想啖其血肉,扼其生机,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嫁入谢家前,宁浮蒻便构思了好多种杀掉漆如隽的计划。
她心心念念着借势,借谢家势涨自己威风,殊不知诸事都有因果报应,成为谢家妇对她毫无助益。
十年太久了,久到再锋利的爪子都断了个干净。
宁浮蒻早已错过了杀死漆如隽的最佳时机。
后来他失势被逐出王都赴蜀地为官,她成为被束手脚的深宅妇人。
算下来,两人差不多分隔了五六年,期间从未相逢。
最后一面,就是他回京奔丧……
还有替她报仇,满身鲜血含恨咽气在谢鸣章的堂外。
思绪百转,宁浮蒻抬手抚上漆如隽的侧颊,“那你呢?可曾怨过我………?”
漆如隽听不懂她话中深意,但能听出她语气里裹挟着的浓烈悲怆之感。
“奴才不怨殿下。”
他不欲过多思量,只随心而答。
宁浮蒻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眼角的那颗小痣,暗含缱绻,“是不想怨,还是懒得怨?”
漆如隽难以分辨出这话的区别,怨恨怨恨,由怨至恨,前者是责怪居上,后者是因仇而不满。
这两种情绪,都不可能出现在他和宁浮蒻的相处之中。
“殿下,时辰不早了,奴才唤内侍送您回宫。”
他默然不语的姿态维持得极短,避开她言语陷阱,并抬手搭在宁浮蒻的后肩上,似乎不待她回应,便要自作主张将人送出去。
宁浮蒻仰面注视着他,目光纯粹,往日那些明晃晃的算计和针对全部消失,剩下那对深褐的瞳仁泛着如琉璃淬火的熹微光耀。
因窗扇紧闭,房中日光随厚云遮蔽而一再偏斜,穿透薄纸透进来,影影绰绰,更添两分昏昧意味。
漆如隽的视线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又清晰,余光飘忽,落不到实处。
兜兜转转,无奈地定在了宁浮蒻的额头上。
“漆如隽,你是个胆小鬼。”
“只在我面前胆小怯弱,一如年幼时的我,在谢淳妃面前的模样。”
“但你很清楚,我为什么会畏惧她。”
她自嘲地笑出声,眉眼稍弯,褐色瞳孔被挺翘的眼睑敛住一小半,里面仿佛蕴着足够将他溺毙的伤怀与难过。
“因为我爱她,爱到能抛却自身的感受。”
“你也如此吗?”
她的手指从他的脸颊上慢慢滑下去,似力竭般,指尖轻动,想抓住点什么。
熏炉里的香灰半燃半灭,水沉香清透,混着玉檀的尾巴,曲曲折折,流转交融,趋于甜沁的滋味。
漆如隽觉得太闷了。
他想立马推开宁浮蒻,疾步去打开窗户,外面的风得以吹进来,吹飞这满室的甜香……还有肆虐的情愫。
她根本没有想过掩饰,直白大胆,一字一句都是在拿着刀逼他就范。
宁浮蒻向来如此,绵里藏针,为达目的,总能思忖出令任何人防不胜防的手段。
漆如隽快要窒息,憋闷和被压制的无力感都让他垂在身侧的手臂开始不自觉颤抖起来……
他微微偏头,抿着唇角,一张好看的脸白得骇人。
宁浮蒻见状,心知是自己把人给逼急了。
她叹气,收了继续逗弄的心思,正色道:“我身边没几个能用的贴己人,但想做的事情又太多了,所以才需要从你这儿借两个人。”
“不过也不是白拿,我不久前获知了一桩秘事,你加以运作,除去张临袁不算艰难。”
窒息感缓缓沉坠,漆如隽总算能喘出一口畅快气儿了。
他摇头,“无需殿下为奴才费心,您要的人会在后两日送去鸾明殿。”
漆如隽在极力撇清两人间的牵扯,他这种态度,教宁浮蒻都不免心生疑窦。
未免太疏离了些。
莫非上辈子谢鸣章说了假话?
漆如隽真的爱慕她吗?
还是她算错了时间,他并不爱慕现在的宁浮蒻?
一种可能性从脑中窜出来,惊得宁浮蒻身子微微一震……
难道……
他更喜欢人妻?!
这种微乎其微的猜测使宁浮蒻盯着漆如隽的目光都变得幽深且意味深长。
她压下想要刨根问底的冲动,声色淡淡道:“近年来武将凋敝,边境不断遭敌国侵扰,人疲马倦,已是堪堪抵挡,余力难续,敌国早就察觉。”
“但敌国乃为游牧,亦难撑持久之战,要么速战速决,要么继续这般不痛不痒地扰袭,他们半个月前递了文书直达天听,言明想缓和两国间的关系,提了个折中的办法——和亲。”
话已至此,凭漆如隽的悟性,早听出了她这段话中的深意。
他不禁敛眉,出声将心中的猜测求证于宁浮蒻:“他们想要的和亲对象是五公主吗?”
皇帝子嗣不算多,皇子公主加在一起都不过十数。
大公主早嫁作人妇,离了王都,远在百里外的封地。
二公主早夭,三公主因生母之错在宫内毫无存在感。
四公主宁浮蒻和谢家定了婚契,便只剩下嫡出的五公主与尚且年幼的六公主。
敌国想要和亲,选出来的人选不可能是籍籍无名的三公主,也不可能是年纪最小的六公主。
只剩四公主和五公主,一个淳妃所出,一个现任中宫嫡出,傻子都知道该选谁。
可这等大事,他日日随侍在御前,竟半点风声都未捕捉到,说明圣上将那封求亲文书给扣住了,这才不泄分毫。
那宁浮蒻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她安插了细作在皇帝身边,还是通过其他途径知晓的此事?
有一个猜想从脑海中窜出来,惹得漆如隽心口微窒。
是谢家。
谢擎是尚书令,谢鸣章是佥都御史,不管是谁,都能提前获知这桩秘闻。
“殿下是想要奴才以此为筏子,借五公主的手除掉张临袁吗?”
如果五公主宁澜茜也听闻了这件事,必定会大发雷霆。
她性子偏激又傲慢,仗着身份和地位,要闹出阖宫皆知的动静。
但事情还被皇帝握在手中,知者甚少,能窥探到的人掰着手指头数都能点明是哪几个。
许拥和张临袁难逃被问责。
这时候便需要漆如隽‘从中作梗’,暗自把这闯祸名头使手段栽赃给张临袁,一来洗脱许拥的嫌疑,令自己再进一步;二来也顺理成章地让张临袁失去圣心。
一举两得,省下漆如隽更多时间,也让他能干干净净地作壁上观。
毕竟以漆如隽目前的实力,根本不可能探听到这么机密要紧的东西。
“对,这个法子纵然不能一刀毙命,至少能让张临袁短时间内都翻不了身。”
宁浮蒻挑眉,“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希望宁澜茜闹起来,最好是去皇帝面前发疯,抢了或毁了我跟谢家的婚契。”
宁澜茜跟宁浮蒻不太对付,两人平时就爱暗暗比较,从进贡的胭脂水粉华服锦衣,到大大小小说不穿看不透的事情、待遇、位置......
后来谢鸣章的加入,更是让两姊妹险些反目成仇。
他是宁浮蒻的表兄,按理来说,宁澜茜不该芳心暗许。
可偏生就这般巧,她初识谢鸣章之际,完全不知道他的身份。
把人种进心里后,还没来得及去向皇帝请旨赐婚,谢鸣章转头就求娶上了宁浮蒻。
这可把宁澜茜气得够呛,紧闭宫门摔了瓷盏,大约又痛哭一番后,回过头来就怪罪在宁浮蒻身上了。
新仇旧怨,太过难解,真成了针尖对麦芒。
但宁浮蒻一向不爱搭理这个妹妹,她才不稀得跟她这些争些浮于表面无伤大雅的东西。
她只想和那两位皇兄争,争能实打实拿在手中、对自己有益,和未来能让她获得更大权势的东西。
虽然姊妹间针锋相对,但宁浮蒻也不是那种会把一个女子推进火坑的性子。
这桩和亲在前世根本未成。
和亲文书压下不发,皇帝态度暧昧,一为拖延,二是草原人根本不可信。
近年来战乱频繁,国库吃紧,朝中能担当大任的武将愈发稀疏,草原人那般狡猾,不可能没有察觉。
且前朝又不是没有与草原人签订过盟约,但他们皆遵守了吗?
送个公主过去,反倒丧失大国权威,被草原人鄙夷,他们也不会将和亲的公主放在眼底,不过是在试探罢了。
因此宁浮蒻才会毫无顾忌地加以利用。
一来借机除去张临袁,二来也许真的能破坏和谢家的婚约呢。
漆如隽似有些没能听明白她话语的意思,待把这句话盘在脑海中反复过了两遍,才反应过来。
她之前不是对和谢家的婚契很欣然向往吗?
为何现在却...?
是谢家得罪了她,还是她又有了其他别的谋划?
漆如隽想不通,又不愿开口多问,只得压下狐疑,“就算五公主去闹了,陛下也不会应允她的要求。”
帝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早早便落下的旨意,岂会因为五公主闹一闹就轻易追悔?
五公主闹得再凶,皇帝都未必会改变心意,心生腻味,更要把人给推出去和亲罢。
他本就不念着这些皇嗣,和亲文书暂不公开估计也仅仅是为了稳定局势。
朝臣易结党营私,皇后母族拥大半兵权,即便武将式微,也不得不顾及。
到时传出嫡公主和亲的流言,皇后与她的母族不会坐视不管,文武相对,以至唇枪舌剑,又掀起风波。
皇帝一头痛起来,下面的人都别想好过。
首当其冲受难的人就是被诬陷的张临袁,还有闹腾的五公主,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大约都还比不上那正炼在炉子里的丹丸。
“奴才会将事情办妥,殿下还有其他想做的吗?”漆如隽理清思路后,便有了计策。
宁浮蒻沉吟片刻,“目前没了,等我想到什么,再来找你。”
漆如隽听罢,忙不迭补充道:“殿下有事,遣人过来一遭即可。”
“这么不愿意让我过来找你?”
宁浮蒻眸中闪过暗芒,微扬下巴,“我偏要来,你能奈我何?”
如赌气般的质问落在漆如隽耳中,他叹息,“那还是奴才去鸾明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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