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整理仪容后,常乐对着林牧川略施一礼方道:“小女子名常乐,随夫至庆丰县探亲,不慎与夫走散落水,被这憨哥儿……”
“这些话留待县衙去说,本官管不着这事儿。”
常乐被噎在当场,她设想过许多可能的回应,却不料对方竟然直接甩手不干,这让她预备的几种回应都无用武之地。
如今身份尴尬,只有控茶司处能用得上她,也才能暂时放下一些细枝末节予她庇护。
不过片刻,她便果断从袖中将茶袋取出。
“此茶可解大人燃眉之急。”
林牧川扬眉,见对方神色坦然,方接过茶袋轻嗅,而后神色一变,开口:“这香味……”
常乐心下大定,眉眼展笑道:“大人,还请入室详谈。”
行至大堂坐定,常乐才觉背上凉意丝丝,想来中衣已被汗湿。
端了茶杯略润过嗓子,半刻后就见林牧川走了进来。
常乐起身相迎,却被他抬手止住。
“听王同说这茶只有你才能沏出味道,如今水已烧得,你且沏来。”
一名差役提了铜壶搁在桌上,林牧川将茶袋放在一套茶具旁,而后坐上了主位。
常乐只好依言上前沏茶,烫壶、温杯、投茶、洗茶、冲泡、出汤……
一应步骤行云流水,她端着瓷杯递到林牧川面前。
林牧川接过杯子,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才开始细品茶味。
过得一会儿,他才开口:“炒青火候太过,茶味太老,这隐约的香味……是茉莉?”
未料此人还是个中行家,常乐心中的重视更添一分。
“大人明鉴!茶香为基、茉莉添趣,这方子当解大人之急。”
只见对方闻香的动作一滞。
林牧川放下茶杯开口:“这位……娘子,有何事相求?是希望下官帮忙寻夫,还是直接派人将你送至府上。”
常乐睫羽一颤,不再故作恭敬,她抬眼直视对方:“我希望与大人合作,我助大人制出好茶,大人助我在此地安身。”
林牧川这次停顿更久,一双眼睛直盯着常乐,眸中疑惑与思索更重。
“娘子说笑,良家女子哪有抛头露面,与男人厮混一处的道理。你且写个制茶章程,下官自当安排车马稳妥送你归家。”
“女子便如何?大昭哪条律法写了女子不能制茶,况且大人寻好茶日久,可见有哪个男人所献之茶得此茶妙处?”
那自然没有,林牧川不料她气性竟如此之大,不恼反笑。
“娘子想是误会下官了,我并未因你是女子便生心生轻视。只是女子行走世间终究比男子更难三分,更何况孤身一人在陌生之地,憨哥儿之事难保不会再次发生。”
见他提起憨哥儿,常乐挺拔的背脊不免有些松动。
这位林大人的顾虑也是有理有据,一介女子,在此地又缺乏庇护,才会被憨哥儿一家禁锢。
只是对自己来说,庆丰县已是最好的立身之所,她并没有对方所认为的退路。
也因此,她才会在得知控茶司寻访制茶新方时心生此计,只要控茶司认可她制出的茶叶,自然会替她挡了憨哥儿一家的纠缠。
“更难才更能证明我的实力,若只会知难而退,岂不是要永远困于深闺,被他人说……”
话到此处常乐连忙止住,实在是此番对话令她想起三年半前的某次争执,胸中愤懑之意便带了出来。
她也不料如此短的时间内,此人竟将自己的身份地位猜了个七七八八,若不是事实过于荒诞,他可能真会推测出自己就是公主。
好在对方似乎并未发现她的失态,只是低头凝眉思索着什么。
不一会儿,林牧川起身道:“娘子既有此志向,便请明日到茗香坊一观。”
茗香坊,控茶司执掌的制茶之所,专为制作贡茶而设。
常乐乘着马车从控茶司往茗香坊而去,一路留心默数时间、观察着周遭的环境。
约摸两刻钟,马车停下,一个稚气的童声从车帘外传来。
“娘子,到地方了。”
常乐掀开帘子,扶着那小童的手下车。
入眼便是一处阔大的院子,五六个壮汉端着簸箕在院中往来,其上铺满了茶叶嫩芽。
院门口早站着有人,远远望见控茶司的车马,立刻迎了上来。
此人看着四十上下,穿着倒还利索,左边眉毛中间长了颗颇大的黑痣。
常乐见他仰着脖子往自己身后看,一双眼睛搜寻着什么。见马车里再无人出来,便拉过小童耳语。
这小童名唤石头,是林牧川指给她充作杂役的小厮。
听得几句耳语后石头便笑开了:“忠叔有所不知,这位娘子正是林大人请来的制茶名家。”
被称为忠叔的男子先是一愣,继而走上前赔笑连道不是。
常乐不与他多话,只令其前面引路。
穿过院子,第一排房子乃是晾茶室,丈余高的架子分作十几层,晒好的茶叶一层层搁在架子上散去热气。
房间敞门通风,不时有匠人端着簸箕进出,见有女子入室皆探过头来上下打量。
蛮丘生活三年,与众多男子同处一室已不能让常乐生畏。只是少了那成对高位者的忌惮,看向她的眼神更令人生厌。
晾茶室后面是炒青房,行至门口忠叔便上前打断。
“娘子止步,炒青匠人穿着不雅,恐污了娘子的眼。”
话说得好听,笑声中却透着敷衍,在院外迎接的那股殷勤劲儿早已荡然无存。
“忠叔多虑,林大人既称某为名家,某自然是见管了炒青场景。”
常乐说罢也不等对方回话,径直迈步而进。
眼前不见所料想的场景,炒青的匠人身着裲裆,不过是露出了手臂而已。
想来也是,茗香坊所制茶叶用于上贡,若汗液滴入茶叶便是大不敬,能准许露手臂已是不易。
这使她想起蛮丘斗武场上那些只遮了羞处的壮汉,那才是真正的廉耻全无。
常乐回转心神,留意着匠人炒青的手法和时间,待心中有数后方往下一处走。
其后的揉青、理条等步骤她也一一看过记住,等出院门时已过半日。
常乐钻入车舆,石头坐在车外,车夫长喊一声,马打了个响鼻迈开步子。
春雨忽而开始绵绵地下起来,她略掀开窗上的帘子都觉雨丝生寒,便唤石头进来。
“娘子好意,只是男女有别,石头还是坐在外面得好。且我穿着蓑衣呢,这点雨再淋不坏的。”
常乐闻言失笑:“你才多大就论这个?还是进来好些,若是淋坏了我可得吃林大人的埋怨。”
“娘子莫看我个头矮,再过半年就七岁了!”石头语气焦急,想是因为个子的原因吃过不少笑话。
“林大人再不会埋怨娘子的,指派小人伺候娘子时,大人再三叮嘱了要恭敬。”
对方坚持,常乐便不再强求,再与石头玩笑两句便罢。
只是这林牧川的叮嘱让她颇为意外,男女七岁不同席,石头才六岁半他就嘱托此大防之事,却又放心自己只带个小童便进出茗香坊,着实矛盾。
不过而今不比前朝,虽仍重名节却也不至过分,动辄闹出人命官司,石头此举不过小孩心性,一句嘱托便认了真。
一路行至控茶司,下了马车步行穿过垂花门,经西厢房外侧角门转入偏院,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迎了上来。
“娘子回来了,见过娘子。”小姑娘约十三四岁,生得齐整可人。
常乐一问身份来历,她便脆生生答了。
“奴婢香儿,是县令老爷家中婢女,只因控茶司内未置婢女,林大人恐怠慢了娘子,便求了我家老爷借奴婢过来使唤。”
“劳林大人想着,如此便拜托香儿了。”
寒暄过几句,常乐进内室用过午膳,便令香儿在外间伺候,自己执笔将一上午的见闻整理记录。
今日茗香坊所制乃是绿茶,从成色香味上看,应当是三年前上贡的满园春和翠云雾的改良。
仅作温度与时间上的改变,若是别处倒还罢了,天子对庆丰县控茶司要求颇高,如此糊弄是过不得关的。
也难怪林牧川焦急,如今已近四月,再不加紧,便赶不上此地春茶制作的最后时限,恐得圣上怪罪。
再将所写的字条看过一遍,见无甚遗漏,常乐便差香儿递给石头。
“让他送到林大人案前,就说是我写的,大人得空时务必看看。”
香儿走后,常乐自褪下外衣,歪在床榻上歇晌。
再睁眼时,透过珠帘见香儿在外间忙活,常乐便起身问起了时辰。
“娘子好眠,已至未时七刻。”香儿边应边打了水过来。
自己竟睡了两个时辰,常乐按了按昏胀的太阳穴,被婢女伺候着净面漱口。
“先前石头过来,说林大人已然看过娘子的字条,还请娘子到堂前说话,得知娘子未起便不叫打扰。”
常乐点头道:“林大人此时是否得空?”
香儿又端上点心:“林大人在堂前回事,娘子若要见,奴婢令石头去问。娘子午膳用得少,想必腹中饥饿,请先用些点心。”
这小丫头倒是贴心,可见林牧川与县衙交情颇深。
常乐以清茶送下两块四色梅花糕,香儿便道林大人有请。
走出院门,穿过西厢房前的回廊再转过拐角便是控茶司大堂,刚至门口便嗅到一股浓郁的芳香。
进得门去,桌案上摆着七八只竹篓,里面皆是盛开的茉莉。
见常乐前来,林牧川也不拘礼,只指了竹篓请她上前来看。
“我令差役将周围半日脚程内可得的茉莉各摘了一篓,你且看看其中几篓堪用。”
常乐不意他行动竟如此迅速,不由得抬眼去看,正望见对方板着脸捏了花在手中比对。
这场景莫名滑稽,她有些忍俊不禁。脚上却也不停,三两步走到案前。
还未看过几篓,门外就有人来报。
林牧川走到门口,不过片刻就回转身来,将一份簿子递到常乐眼前。
“先看看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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