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谭大人来了。”
“知道了,下去吧。”
春桃抬头下意识看向被画屏隔在另一端的女子,映入眼帘的却只是一只贴绣在画屏上的金鹧鸪。
她无声幽叹一声,随后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身着红装的谭思依早早便在暖阁中侯着了。
她谢过春桃递来的茶水和甜点之后,便盯着桌上的一卷绘本愁眉不展。
近日她下朝,总能在街头巷尾看到有人在传阅此绘本,她直觉有异,便差人买了一本回来,翻开一瞧,整个人头皮发麻。
她自然不会傻到别人传什么便信什么,只不过叫谭思依想不通的是,有些人明明已经德高望重、荣耀加身,为何还非要将早就隐退朝堂的大长公主郑妍推向风口浪尖,让她被迫去接受世人的驳斥。
她越看那绘本,就越觉那些人面目可憎,恨不得早日在新帝面前揭下他们的面具,以还郑妍的清白声誉。
待听到门外有脚步传来时,谭思依徒然将心中怒火按下,即刻摆了个笑容出来,跑去搀扶来人。
郑妍一袭雪青挑线纱裙走来,姿容秀丽,端庄绝俗,面容却略有些苍白,表露在衣物之外的肌肤少了一丝血色,冰肌莹彻,白透如瓷。
她身姿薄弱,幽影清雅,仿若纱裙里面包裹着的是一团轻飘飘的空气,遥遥一望,有种不似常人的病欲美,如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仙子。
有诗曰:“美人如花隔云端”。公主自然是容色倾城的,只是谭思依觉得,美则美矣,却是雾里看花,美得不切实际。
她还是喜欢从前那个鲜活的嘉珉公主。
谭思依正盯着“病美人”的侧颜惋叹,正主却颇有些意外地朝她挑了下眉:“谭大人你今日休沐?”
“是啊。”谭思依道:“新帝即位,前些日子朝中官员陪着新帝熬了好几个大夜,这才终于将朝政理出些眉目。现下无事,新帝便准了我们几日的歇息时日。”
说话间,她们二人依次落座,郑妍一眼便瞧到了桌上的绘本。好奇问道:“是觉得我病中百无聊赖,拿来给我解闷的?”
“不,不是……”谭思依其实在来的路上还有些纠结,她觉得自己不该在郑妍卧病在床的时候扰人清净。
但一直瞒着郑妍,按郑妍的机敏程度,迟早有一天会觉察。若她那时再去讲,气氛一定会比现在更加剑拔弩张。
是以谭思依选择让当事人自己来做决断。
“您可以打开看看。”
郑妍瞥一眼谭思依,心想她又在整什么幺蛾子,素手翻开绘本后,她微微一愣。
绘本第一页,用大量笔墨勾勒出一座巍峨大山。
山顶断裂之处,断块掀斜抬升,形成了独特的山体形貌。
仔细一看,山巅之上,还绘有一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男子,负手而立,身影威仪。
谭思依正襟危坐,用试探的语气对着郑妍道:“这山是……”
“是泰山。”郑妍打断谭思依,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谭思依沉默不语,示意郑妍继续看下去。
绘本第二页,还是那座山,山的上空却画了一个没有五官的女子的脸,几乎占据了纸张的绝大位置,那没有五官的女子似乎叫山顶的帝王十分忌惮,负在身后的手都暗中握紧了拳头。
接下来的几页,都记录了一代代的帝王如何千辛万苦地从山底欲登至山顶的过程,却都被那没有五官的女子从中间截了下来。
譬如一位老皇帝过去曾给尽了她无数的荣宠和富贵,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剪断了老皇帝上山的绳索,随后跌落山底,化为了森森白骨;
譬如一对年轻的帝后终日勤政爱民、恪尽本分,终于登顶,却被那女子双双砍断四肢,扔给了山中饿狼;
又譬如那对帝后的遗孤,执意为父母报仇,手掌已然扼住了那女子的脖颈,却被那女子使出的妖法所绑缚,双脚离地的同时,也被女子无情掷下了山崖。
可那遗孤被天人庇护,侥幸活了下来,身子却羸弱。天人们告诉他,若不尽早除了他身边妖女,恐怕假以时日,他与生俱来的帝运也会被那妖女吸食殆尽。
绘本中,一旁沉默良久的幼帝方要说什么,郑妍便合上了绘本,他后来说了些什么,直到多年后,郑妍也没有打开去看。
泰山意味着什么,世人皆知。
是“直通帝坐”的金银台,是帝王告祭的极乐巅。
而那女子竟视若无睹,连帝王都不放在眼里,甚至欲比天高,玩弄权势。任谁在大街上见过这样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都会在她走后,心底默默吐槽一句:“简直恃才傲物,仗势疯咬!”
而那女子究竟是谁,着画者虽未曾直白地画出她的模样,却将女子鬓间的云凤蝶惟妙惟肖地画了出来。
从前谁人不知,权倾朝野的嘉珉公主平素最爱戴的,便是那只刻了云凤蝶的钗子。
郑妍觉得讽刺,直笑那绘本作者掩耳盗铃般的行径。
“我本以为,在我退出权利场之后,他们便不会苦苦相逼,不想,他们还是欲置我于死地……”
“那您打算怎么办呢?”
“是啊,怎么办……”郑妍低低地重复着,窗外的阳光适时落在了她的肩头,柔顺的乌发在太阳底下散发出斑斓的色彩,从前她是不喜欢晒太阳的,更不喜欢将自己生病的事曝晒在阳光之下。
直到她将一罐又一罐苦到叫人可以吐出胆汁的药汤,耐着性子吞进肚子里时,她才在一次又一次的吞咽动作里,悟出来一些事。
幼时,她不过是在宫道晕倒过一次,被她的父皇景章帝知道之后,曾倾尽医官院的所有医官过来给她查询病因。
郑妍记得她一睁眼,发现底下乌泱泱跪了一屋子的人。尚在盛夏,他们身子却都在经不住得发颤,再一瞧,刚下朝的景章帝正坐在自己床尾喝茶。
景章帝发觉底下有人在偷偷抬眼看公主这里,回头一瞧,自己晚年最宠爱的小公主正眨着紫葡萄般的眼睛看他。
作为一位老父亲,他简直要被这双眼睛给萌化了,转念却想到方才医官们所讲,顿时感到无限怜爱。又想到如今待在冷宫的余氏,更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郑妍不解,歪了歪头。
景章帝最终还是不忍告诉她实情,负手走了出去。后来郑妍是从她的贴身侍女春桃那里套出来的。
原来,她似乎得了一种极罕见的病,由于打娘胎里便营养不良,再多补药补身子,按她这孱弱的体质,恐怕一时也难以承受。
最重要的是,她可能活不了几年了。
景章帝想,吃药不成,吃点好吃的、享受点好的物质生活还不成了。于是便整日替她遍寻山珍海味和华贵服饰,力求郑妍能够开心快乐。
可她站在大殿,看着宫人们搬进搬出地忙活,黄橙橙的阳光被急匆匆的人影挡来挡去,无端升起无数的尘土出来,她皱着眉,叫春桃将所有人都隔在了门外。
自此,她的心魔钻了进来,而她也再没有打开过那扇门。
又是什么时候,再次见到阳光的呢?
大概是在两年后,再具体点,是她的三皇兄推门进来,邀她出去玩的那刻。春日的阳光不浓烈却无比温暖,那一刻,她似乎觉得“吱呀”一声,她心间的那道门似乎重新打开了。
两年后,八岁的郑妍终于意识到,哪怕她从不去想死这种对她来说并不遥远的事,她身边的所有人,似乎也总要来她身边整日整夜地提醒她。
而她身为公主,虽说尊极贵极,可以叫宫里除她父皇之外的所有人一呼百应,可在她偶尔闹脾气不喝药的时候,看着医官院那些眼中满含期望,就差给自己跪下求自己喝药的医官们,她最终选择妥协。
世上之人谁都想活着,而他们只有完成她父皇的旨意才能活着。郑妍捧起药碗时,她这么想着,随后将药汤一饮而尽。
可她呢,又该如何了却这短暂而又无趣的残生。
接着,三皇兄郑琅便出现了。
郑琅每次都会带着牛乳糕出现,吃惯了景章帝四处替自己寻来的新奇食物,这种不加任何佐料的牛乳糕,竟然意外合她的口味。自此她喝药时,都多了一丝安慰。
不仅如此,郑琅还会带着郑妍去民间听说书,以及去堆满纨绔又败家的富家子弟的地方去“劝学”。他还会教她读书识字,就连路过书桌,过来给郑妍送茶点的春桃,他也不放过,非得叫她认几个字才放她出去。
尽管在这之后,春桃每次听到三皇子要来就犹如听到噩耗,郑妍还是觉得她这个三皇兄和别人不一样。
后来,她喜欢上了晒太阳,渐渐开始同春桃和三皇兄以外的人见面。
父皇病重之后,郑琅突然日无暇晷,渐渐不来看她。而郑妍由于他过去的开导,一日日茁壮成长,并扶植了许多女官出来,有了自己追求的东西,喝汤药的次数竟也少了许多。
直到……
郑妍结束回忆,转头一看正在小声交谈的春桃和谭思依。一个摆脱唯唯诺诺变得落落大方,另一个则挣脱迷惘罗织的大网变得坚定自信。
郑妍突然觉得,未来或许还不是太糟。
于是她抿一口热茶,突然向她们提议道。
“诸位,想去踏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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