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人日后的第二日。
在接到谭思依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的同时,郑妍还接到了校书郎李云戈的邀约。
李云戈便是郑妍叫郑安不必去打扰的那位“李探花”。
他邀请郑妍等他下朝之后去天在水一叙,郑妍想着左右她也无事,便提前到了。
天在水是天水城最负盛名的酒楼。
不仅饭菜可人、美酒畅怀,楼身也设计得极为妙哉。
天在水通体檀褐,共设五层宴饮楼。每一层的外形都是一叶扁舟的模样,且每叶扁舟的两端,皆无房顶,仅中间设有乌篷顶,以及支撑它的四面特殊墙体——琉璃碎。
此墙体中间一块块碎裂的五彩琉璃,拼凑出一幅“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巨型景观。
辰星灿灿,月色皎皎,长河高悬中天。不仅如此,行人每变换一个角度,那些琉璃便换一种色彩,而那轮月亮、下方的潮汐也随着视线的转移不断地升起落下,给行人带来了一场巨大的视觉盛宴。
就连在行人眼中毫无凭依悬在上空的景画,支撑它的也是一种近似透明的琉璃。
这种材质的琉璃,墙外之人看不到室内,室内之人却能透过幕墙清楚看到外面的街景。
天水楼远远看去就类似于江南水乡的画舫,只不过不会动,不过它还是要比画舫的密闭性好一些的。
每位顾客到来之后,都会领取一块不同颜色的石头,而每个石头又都对应每一间雅间琉璃墙体上星辰的颜色。
待郑妍领到一颗湖蓝色的石头,跟随小二登上天水城二层第六个房间之后,她透过那道巨型琉璃,看向楼下人来人往的大街。
郑妍回想着谭思依给自己传递的消息,脸色不由凝重起来。
郑安果然在谭思依夸耀那两人的时候未曾发表什么意见,却在谭思依提到绘本一事时,直到下朝,都不曾叫张谨义发表言论。
先前郑妍给出两个假设,后者的情形若是在今日的朝堂出现,郑妍便可认为,郑安虽有些不沉稳,但他对郑妍,应是在真心实意地关切着的。
如此她便不担心郑安会被绘本内容所迷惑,她也可以暂时安心养病,不去安排后续的计划。
前者若是发生,那便说明,郑安有了自己的思考,并不会人云亦云。
她知道郑安在朝中颇为信任张相张谨义,于是郑妍便推断郑安迟早会问张谨义的想法。可令她没想到的是,郑安竟从始至终都未曾问过张谨义。
想不到,郑安对张谨义的信任竟如此之深,竟到了从不怀疑的地步……
郑妍心情有些复杂。
她一面欣慰郑安的沉稳,一面又担忧着他如此偏信张谨义的局面。
若张相是朝中贤良之臣便罢了,可……
想到这里,郑妍收回视线,看向房门处。
门外有一道清冽的声音正向引路的小二道谢,随后那人推门走了进来。
正是李云戈。
李云戈一身碧荷纹暗花锦袍,一来便拱手作揖,歉声道:“微臣来迟,还请公主见谅。”
“在乎这些虚礼做甚,更何况本就是我来得早。”郑妍坐在位置上道:“来坐。”
“礼不可废。”李云戈说着坐在了郑妍的对面。
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郑妍心觉不能如此下去,便主动开口道:“李大人是来提醒我今日早朝之事?”
李云戈抬眼看向郑妍:“是,也不全是。不过公主既已然知晓朝中局势,接下来可有应对之策?”
“张大人,早朝诸事繁忙,既来了天在水,便好好来品一品这里的吃食,其他事待会儿再讲。”房间里,楼里专门伺候人用饭的小厮被郑妍摆手退至门外。
她凡事喜欢亲力亲为,一方面她喜静,不希望有人过多地打扰,另一方面,是她在做这些琐事之时可以避免思考一些东西,这一习惯,她已经坚持了好多年。
郑妍抬手拿白瓷勺给李云戈和自己各盛了一碗碧螺春茶粥,接着又开始慢条斯理地拿张翡翠荷叶饼往里头一筷又一筷夹馅料,她正觉悠趣自在,一抬眼却瞧见对面最重礼数的李云戈看起来十分惶恐,仿佛下一秒就要在她脚边长跪不起了。
“咳。”郑妍左手将铺在右手手掌中用于盛放荷叶馍的油纸拿到桌上,劝慰李云戈道:“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回回见我如此都诚惶诚恐。其实真的没什么的,我替你布菜就真的是我在给我的友人布菜,何须注意什么身份,什么地位?”
李云戈郑重其事地看向郑妍,语气有些意味深长:“既是友人,便更要注重男女之大防。”
“好好好。”郑妍舀一口粥含在嘴里,含糊道:“本宫知道了,咱们说正事,说正事。”
李云戈不说话,算作默认。
郑妍收敛了玩笑神情,正色道:“事实上,张大人今日来问本宫应对之策,其实本宫是有点答不上来的。
“在本宫还是五公主的时候,三皇兄曾带我尝过权势的滋味,自那之后,本宫开辟独属于女子的恩科,在朝中亦开始发展自己的势力。
“父皇驾崩以后,也是继承了父皇衣钵的三皇兄鼓励本宫继续在朝中发光发热。春风得意之时,本宫也曾自负凌云,门户遍布大江南北。
“可富贵繁华终有尽,追随着我的故人一一退场,过去盛景亦逝如朝露。如今皇位更迭,往事成空,本宫过去虽积攒了一些势力,却早已不适合在朝中抛头露面,只能成为你们对抗佞臣的背后资本。
“而你该问的不是本宫该如何应对,而是你——包括现在立于朝野的那些女官们,作为本宫的手中剑、冲锋戟,你们又该如何接下这权柄。”
“探花啊,”说了如此至多,郑妍拾起桌上一枚做工精致却已然凉透的祥云绿豆糕,轻咬一口,本是怜惜它盛妆一场却被人遗忘,不想,自己不喜吃的糕点,无论如何也难以下咽。
她皱了下眉,便将绿豆糕放了回去。之后,郑妍有些意兴阑珊地启齿道:“按你我的情分来说,本宫不应如此颐指气使。可人向来自私,本宫也不意外。
“你既主动舍弃了过去你我的那些可能性,本宫也不强求。只不过,接下来,探花与本宫利益相系,有什么事找本宫,不必客气。”
说到这里,原本面色平静的李云戈张了张嘴,似乎有些犹豫。
郑妍内外明澈,主动开口道:“探花,说吧,什么事。”
李云戈便将昨晚人日发生之事同郑妍讲了。
原来,在有心人的“无意”驱动下,灯贩们在人日那天,卖了整整一晚有关“嘉珉公主风流逸事”的主题花灯。
花灯一共有六面,每一面都记载了嘉珉大长公主二十年来的起居出行,其中不乏有一些夺人眼球的灯面。
譬如,禾丰苑门前四分五裂的尺玉,尸身还被人插了一根云凤簪;譬如,亲手断送自己心上人自由,转身时,露出的阴怖笑容;譬如,将代表皇权的印玺拿在手中,给自己面前裸露上衣之人印上了属于自己的印记:又譬如……
有一紫衣女子,独坐空山,四周一片静寂,圆月下,满林的花瓣随风飘落,是血一般的颜色。可那女子毫不在意,仍在原地无动于衷地饮酒……
郑妍原以为自那绘本之后,不会再出现新的宣传她的方式。可大约是绘本的人气太高,是以执笔者乘胜追击,又搞出了更为吸引人眼球的东西。
得了这些信息,郑妍已彻底得知李云戈特意邀她来天在水的用意。
第一件事,是为明白郑妍之后如何在朝中立足。
第二件事,便是如何消散郑妍在民间留下来的谣言。而谣言中,那个郑妍所谓的“心上人”,确然是她面前所站着的李云戈。
此次李云戈前来,想必也对此事颇为烦恼,因此想同郑妍商量。
“不管如何……”郑妍起身,打算离开云在水,“张谨义在民间找的画手也独有一番审美,能将本宫这么多年的事迹刻画的如此引人夺目,也算难为他。说不定,策反此人之后,他还会为本宫作一幅更美的自画像。
“此事你不必忧虑,本宫必会还你清白。”
李云戈沉吟半晌,最终也未说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就跟着郑妍下楼了。
下楼时,郑妍走在李云戈的前面心事重重,是以也没有听到一些人正在讨论之事,更没有看到身后之人的神色在众人谈到“一夜散尽家中妾室”之时,曾有一刻的凝重。
她只觉得一楼大厅里十分的嘈杂,心间不由升起一股烦躁之意,手中便不自觉地把玩起那颗湖蓝色的石头。
可惜之后她想得太过入神,那枚石子便在她的手中失了重心,咕噜噜从台阶上滚了下去,然后平静地躺在了一楼的地面上。
郑妍两手拎着裙子,下意识走去捡它。
方伸手碰到那颗石头,视线里便出现一双墨绿缎面的鞋子。
郑妍捡起石头一瞧,面前之人竟是那晚在平芜山上见到的那位“郁离先生”,而他身后则是抱着一个巨大酒坛子的柏陵。
慕琼宁好像根本不在意郑妍在做什么,只面无波澜地盯着看起来十分担心郑妍安危的李云戈。
片刻,郑妍因为有些好奇他在看什么,也向她身后看去,结果发现,李云戈始终尽忠尽责地站在离她不远之处,而这举动因正如郑妍所料,于是也不甚在意,随即将身子转了过来。
或许是先前在他面前丢了脸面,也或许郑妍同他并未有什么可说的,总之,郑妍没不清楚,于是她给面前之人福了一礼,打算告辞。
慕琼宁也并未出口挽留他们二人,见他们从门外走出去之后,也迈开腿上了天之水上面。
除夕快乐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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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红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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