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四十九个绚烂缤纷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之时,平芜山的山腰处再次多了三个垂头丧气的女子。
“公主,咱们就非得大半夜的下山吗?我,我明日朝中还有议会呢!”谭思依叉着腰,在震耳欲聋的烟花声里吼出来。
而春桃看起来已经没力气吐槽了,默默从袖中掏出一条手帕来,递给她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郑妍:“公主,快擦擦,小心脸给冻伤了。”
郑妍抽抽嗒嗒地接过手帕来,内心是崩塌的。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根本掌控不了这副身体,它不舒服的时候,哪怕她饿到肠子打结,也吃不进去什么东西,害她日渐消瘦。
还有今日,她明明很想声势浩大地同那什么郁离先生好好理论一番,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欲语泪先流。
为了不叫那人继续奚落自己,在郑妍发觉她已经眼眶有些控制不住地湿润的时候,她很快便转过身去。
选择下山也是因为她不想当着那人面就潸然泪下,那可能会比现在更丢人。
“明早我会亲自向你们大人说明的,议会一事你不必担心。只是……”待平复好心绪之后,郑妍平静地擦去自己脸上最后一滴泪,“第二天上朝之后,你务必要向当今的皇上夸耀那两位的忠心,皇上一开始必然是不会表现出任何明显的情绪,之后你便提出绘本一事。
“若皇上听了之后不执一语,你便留意他是否是在听完许多大臣的发言之后,才点名叫张谨义发表意见的。
“或者,若一开始他便持续追问你后续,你先含糊着,然后下朝之后请即刻回府告知我。”
“……是。”
谭思依回应之后,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郑妍知道谭思依想问什么,只不过郑妍知道,就算谭思依问出口,郑妍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给出答案。
是以,她选择对谭思依的犹豫视而不见。
此时烟花正好全部绽放殆尽,月亮也从云中探出身子,郑妍恰好站在山体突出的土块下面,白腻如瓷的脸上,一半是土块的阴影,一半是月光。
她左眼的眸光格外明亮,那光亮,似遗世珠宝散发的闪耀,也似她早已按捺不住的她内心的光芒。
晨光熹微,薄雾笼罩,她们终于下了山。
谭思依去参加议会,春桃去给郑妍备洗澡水,郑妍沉默地踏入房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待意识重新回归身体时,郑妍再举起茶盏,发现杯底已经空了。
茶性寒凉,想起自己不宜过多饮用,郑妍放弃了再倒一杯的念头。
这时,有侍女过来传话,说有贵客到访。
郑妍一时想不出,是谁会在此时来访,她略微思量一番,起身去了大堂。
郑妍进门的时候,有个穿着玄衣的少年在主位上吃糕点。
她看到那少年捏了一片细长的灯笼糕正准备放进嘴里,应该是察觉到有人进屋,侧头瞥了她一眼,便匆匆放下糕点,急切起身走到了郑妍面前。
少年绕着郑妍转了一圈,语含关切道:“姑姑,昨晚你去哪里去了,怎么不来宫里参加人日宴?真是急死朕了!”
“皇帝,”郑妍行为上虽表现得恭谨有加,挑不出毛病,言语上却不客气,“本宫已不在朝中,自然不需要参与到那种尔虞我诈的名利场中。反倒是您……”郑妍神情变得冷肃许多,她严厉道:“朝政未稳,您怎会有空来本宫这里闲逛。”
“姑姑,我这不是关心您吗……”
“关心?”郑妍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什么时候能不把皇位当儿戏,本宫就什么时候收下你的关心。”
或许是昨天“踏青”踏得过于频繁,也或许是站在门口穿堂风吹久了,郑妍恰巧在这个时候咳了起来,郑安闻声色变,忙亲自扶她坐到太师椅上,还命跟着自己来的小侍卫给她倒了杯水。
忙完这些后,郑安在郑妍面前突然踌躇不安起来,显然还有话要说,郑妍在咳的空当还看了他一眼:“你又什么事,还不快说。”
郑安又稍稍做了点心理建设,终于大着胆子道:“姑姑您这么多年,不养面首不选驸马是为何呢?朕父皇还在世的时候您就单着,如今您都双十年纪了,怎还是一个人?”
郑妍听了这话险些跳起来,她觉得这种事由谁来问都可,就是不能由郑安来问。她耐着性子,循循善诱道:“你毕竟是小辈,关心本宫这事做甚……更何况,不靠男人天也不会塌,你还是关心关心朝政吧。”
“姑姑,我这就是在关心朝政。”郑安有理有据地分析道:“首先,您就算不靠男人,找个贴己的驸马,日子也不会无聊是不是。哪天您要是想去哪游玩,叫驸马陪同您去,也是一大美事啊。
“其次,您这官场生活戛然而止,许多人其实是不太信您就这么退出的。您想啊,您挑一个男人出去游山玩水了,不就是告诉他们,哎,您不玩了,您要开启美好人生了吗?如此也能打消那些人的疑虑,您最关心的那些女官们的性命,不是也就此保住了吗……”
郑妍一开始听到他说什么“贴己”,什么“美事”的,还以为他又在胡扯,打着朝政的由头,实则在说一些有的没的。
直到他说到后面,竟一条条都切中时弊,击中了她这些天每日都在想之事。
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帝王,郑妍有点不确定,不过,她心想,或许那少年初登大宝,为了叫一些人放心,很多时候都在扮猪吃老虎,其实,他也是懂得中庸之术,才在朝堂暂敛锋芒的。
这么一想,郑妍欣慰多了。
如果不是郑安在讲话时手舞足蹈,把小侍卫刚倒的热水打翻的话,她还会再欣慰一会的。
郑妍:“……”
小侍卫:“!!?”
没等脑中想清楚是什么状况,小侍卫便匆匆在郑妍和郑安面前跪下:“请皇上和大长公主赎罪,是奴婢手滑了!”
“哪里是你手滑,分明是有些人说话做事没什么分寸,你且起来。”郑妍地瞥了郑安一眼,随后吩咐刚走进来的春桃,将这里收拾收拾。
“皇上,臣乏了,您请回宫吧。”郑妍将郑安亲手把小侍卫扶起来的画面收在眼底,随后起身离开,她走到门槛前,又突然转头,“对了,没事别去打扰人家李探花了,臣对他……没什么兴趣的。”
“是,姑姑好好休息,朕改日再来看您。”
大约又过了两日,言归下山义诊之时,有官兵走过长长的探寻病症的队伍,在队伍的尽头,将一个锦盒交给了言归。
官兵说,这是他们大长公主的意思。
公主说那晚叨扰了,锦盒里是她们在那里用饭时折现的银子,她又在里头添了点,算是给她看病的费用。
言归当时忙着义诊,没及时打开那盒子,只满含感激的接了过来。等到义诊结束后,言归打开一瞧,直接倒吸了口气。
“你瞧瞧,就来咱们这吃过一次饭,人公主就送来了数不清的碎银子和金瓜子。不仅如此,公主那天还留意到了我手上的旧伤,还特意在这盒子里放了一瓶药膏,这细心程度,试问这天底下,有哪几个人能对萍水相逢之人做到这些?
“结果你呢?劈头盖脸对着人家就是一顿批判。也就是人家公主有修养有风度,才不和你计较。换个跋扈点的公主过来,你早就被拖下去砍了。
“不是我说你,郁离,你这毒舌的性子也该改改了。”
一旁早就一忍再忍、无可再忍的慕琼宁,啪一声合上言归从山下带回来的锦盒,他抬眼盯着言归,那眼神似乎在说“你有意见?不服来战”。
“好好好,”言归举手投降,“我没意见,没意见,你俩最好别再见面,否则要是下次后悔说那些话了,想道歉,我觉得你都对不起你这一身傲骨。”
说着打算出去,走在半途又折回来,把锦盒抱在怀里才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言归走后,山间突然吹起一阵微风,那轻柔的风卷着竹叶的清香和桃花的甜郁,晃悠悠地从竹窗上进来,似乎是有些好奇房内之人在看什么书,哗啦啦将书页翻了几张,慕琼宁伸手去按,却嗅到了那阵风的清甜,竟有些愣神。
他又思量片刻,将书轻轻地合上,就在慕琼宁起身打算将书放回书架上时,柏陵咋咋呼呼地从外面推门而入,慕琼宁认命般闭上眼,看起来就十分头疼。
柏陵进来一把就扑到慕琼宁面前的书桌上,痛心疾首地道:“先生,我看到言大夫抱了整整一大箱子金银回去了,您怎么就没叫他给咱们留几个呢?
“就算您没留几个,那也实在不该得罪了公主啊……”或许是觉得,如今木已成舟,多说无益。柏陵最终说了实话,“先生,我不想过这么苦的日子了,我想下山!
“反正我爹娘都不在了,留在这里也是徒增感伤,倒不如离开这里,开启新的生活。”
“离开?”慕琼宁向后甩了甩袖袍,十分淡然地坐了回去,“多年前,因家境贫寒,你母亲请不起启蒙先生给你,特来求助我母亲。我母亲自觉有愧,便叫我来这里教你读书。
“寒来暑往,一晃五年光阴,你或多或少掌握了些学识,你母亲却疾病缠身,最终没能熬过去年那晚寒冷的冬夜……我知你对我观感复杂,抛却那妖妃和极品的过错,我既是你的启蒙先生,也是造成你们一家聚少离多的间接凶手。
“你若想离开,便要想清楚:到底是因为怨怼过去,想要逃下山去,还是因为你决定不计前嫌,想要下山好好生活了。
“明日午时,我等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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