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总是忽然来的,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眨眼间乌云滚滚而来,豆大的雨点一点预兆都没有,劈头盖脸泼下来。
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雨幕之中。
一声雷在天空炸响,伴随着凤仪宫里女子尖锐的惨叫。
“娘娘,您使些力气,小皇子的头马上就要出来了!”
嬷嬷们焦急地围在床榻边,屏风外,太医们已是跪了一大片。
产床上,皇后咬着巾子,汗珠从额头上滚滚而落,把枕头濡湿了一大片。她往日里鲜艳的朱唇没有一点血色,脸色煞白,俨然是要晕厥过去。
资历最老的卫嬷嬷急得也直冒汗,不停给皇后推着耸起的肚子。
“娘娘,您千万坚持住啊,再这样下去,小皇子要被憋坏了!”
听到这句话,皇后似乎又清醒了一些,手指抓着锦缎,指甲几乎要把上好的锦缎撕碎。
凤仪宫侧殿里,太后听着卧房里女子的惨叫,悠悠叹了口气。
“太子结束了课业,先把他带到淑妃那去吧。皇后这里……”
说罢,她摇了摇头。
谁想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女子凄厉的哭声。
而后,淑妃便闯了进来,扑通跪在太后脚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太后……娘娘她、她不会有事吧……”
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侄女,厉声斥责道:“身为后妃,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淑妃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嚎哭着,和不远处女子的惨叫交织在一起,吵得太后太阳穴突突直跳。
太后懒得再言语,焦急不安地转着手中的佛珠。
不算现在肚子里这个,皇后已经有三个儿子了。而她接进宫用来掣肘皇后的淑妃呢……
她低头看一眼狼狈的淑妃,没有一个子嗣不说,还跟皇后相处得宛如亲姐妹一般,没有一点上进心!
太后缓缓闭上眼睛,指望自家侄女是不成了。只盼这次,皇后别再生下一个皇子才好。
天空中又响起巨大的雷声,雷声落下,隔壁突然没了声响。
太后眼睛一亮,从坐榻上起身,匆匆向外走去。
江流徽渐渐恢复了意识,觉得浑身疲惫,缓缓睁开眼时,眼前却一片模糊不清,耳边似乎有很多声音,嘈杂而模糊,似乎是说话的声音,又或是朦朦胧胧的雨声。
这是在医院抢救吗?
她意识时断时续的,想要努力集中精神,弄清楚自己在哪里。流徽费力张开嘴想说话,喉咙里却发出一声嘹亮的哭声。
江流徽被自己的动静吓了一跳,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耳边的声音又传来,这次她听清楚了——
“恭喜太后,恭喜皇后娘娘,是个公主!”
许多人围了上来,江流徽睁开眼睛,她看清了,自己在一个类似于古代宫殿的建筑里,房间里装饰得极其富丽堂皇。
这是哪里?
江流徽分明记得自己刚解决完一个拖了好几个月的离婚案子,刚从法院开完庭出来,却发现自己的车被扎爆胎了。正在她蹲身检查的时候,她的后脑传来剧痛,她倒在地上,就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睁开眼,模糊中看到车旁,似乎有一个身影对着她露出阴沉又诡异的笑……
江流徽感觉自己正在被人抱着,她睁大眼睛努力瞧着,看到不远处床榻上,正昏睡着一个美妇。
而后,一张妇人的脸凑了上来。
“小公主生得极好,哀家看了也心生欢喜……”
一片混乱之中,流徽混沌的脑子渐渐清晰起来,她这是……穿越了?
还穿越到了一个婴儿身上?
江流徽心里叫苦,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刚胜诉就被对方当事人报复砸后脑也就算了,还穿到了这个任人摆布的小婴儿身上。
江流徽就这么被抱来抱去,四处忙忙乱乱的,她的意识又陷入一片模糊。等她再睁眼,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两个女子低低说话的声音。
她打量着四周,发现自己正被那个美妇抱在怀里。她认出来了,这就是皇后。
另一旁坐着的女子衣着华贵,笑意盈盈地看着流徽:“小公主很乖呢。”
外面传来宫人通传的声音,太后送来了礼品给小公主。
皇后扬唇一笑:“公主倒是好福气,从前我生太子他们的时候,可没有这些赏赐。”
那女子听了也笑:“可能是太后跟公主格外投缘吧。”
江流徽安静听着,小黑眼睛在两个人之间来回转。
皇后大概不到三十岁,额头包着抹额,格外端庄娴雅,神情温柔地抱着江流徽。
一旁的女子年纪小一些,容貌更娇丽妩媚,一派天真的模样,好奇地伸出手去摸江流徽的小手。
江流徽觉得她很漂亮,于是用小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惹得她不由惊呼。
“淑妃妹妹若是喜欢,给小公主当养母如何?”皇后笑着,语气柔和,“我这三个小子已经够折腾的了,还望妹妹受累替我分担一些。”
淑妃听闻,眸光倏地微亮,嘴角噙着笑意:“能为娘娘分担,是嫔妾的福气。”
开局就有两个妈,江流徽心里五味杂陈,奈何现在是婴儿之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观其变。
接下来的几天,江流徽渐渐发现,她可能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倒霉。流徽很幸运地成了这个封建王朝的皇宫里唯一小公主。
她最大的亲哥已经十岁了,是当朝皇太子。便宜皇上老爹她见到的次数不多,不过看起来还算是个明君。
等到江流徽六个月大以后,被淑妃抱到了凤仪宫一墙之隔的长乐宫。
那个江流徽出生时就见到的太后,虽然跟皇后间气氛微妙,但是对于亲侄女照顾着的江流徽,到底还是有几分喜爱的。
于是,前世作为孤儿的江流徽,在穿越后,意外成了这个皇室庞大家庭里的小妹妹。
江流徽就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到了五岁开蒙读书的年龄,她给自己选了个小名“流徽”。
……
春去夏来,从江流徽第一次来到这里,转眼间已是十七春秋。
夏日清晨,风尚未染上烈日灼灼的温度,吹过檐角下的琉璃风铃,弹出清脆的响。
长乐宫里,镂花的香炉里青烟一蓬一蓬升起,又缓缓散在空气中,带着淡淡甜味的木香,泛起一阵阵香雾缭绕。
江流徽仰面朝天躺在拔步床上,白皙的脸庞染上几分绯色,墨发披散在绣了缠枝花纹的桃粉软枕上,她杏眼紧闭,秀眉微微蹙起,长睫不时轻颤,瞧着俨然是睡得极不安稳。
院里洒扫的宫人来来往往,手中笤帚轻挥,脚步碎碎挪移,皆极力放轻了动作,生怕弄出什么动静。
日头又移了两寸,宫女水镜站在拔步床旁,透过那层防虫的纱幔,隐隐约约看到江流徽薄被下苗条的身姿,心下迟疑要不要现在把公主叫起来。
她抬眼看窗户纸外的日头,平日里也就罢了,多睡些时候也无妨,可今日是皇上下令派来的礼官来给公主上课的第一日,虽说公主金枝玉叶,别说是小小礼官了,就是丞相老爷也得夹起尾巴等着。可这第一日就迟到,到底多少有些不好看。
看着江流徽,水镜一时发了愁。
自打前些天过了十七岁生日,连着好几日公主都睡得不安稳,别是生辰宴那日在园子里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她想着,这大热的夏天,身上竟惊出冷汗来,手上的纱幔也刹那变得冰冷刺骨。
偏生这时候,原本好端端睡着的江流徽突然猛地坐起来,一双杏眼瞪得老大,把水镜吓得叫出声来。
江流徽嘴唇发白,一脸惊惧,额头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突然冲着水镜叫喊出声:“快!要过上诉缴费期了!”
水镜慌张后退了两步,脸色煞白,声音也控制不住地颤抖:“公、公主您您您说什么素饺……”
江流徽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就在水镜颤抖着要叫太医时,流徽才缓缓抬起手放在胸口上:“没事,没事。”
经过这么一闹,似乎是清醒了过来,江流徽抹了一把汗,坐在床上喘着气,弹指间又跌回了枕头上。
她有些丧气地瘫在床上,目光又直勾勾地盯着纱幔上点缀的小珍珠。
怎么又梦到了啊……她以为自己已经在这个朝代待了这么多年,以前的事她已经忘干净了。
可这些天,她频繁梦到前世当律师时候的事,连着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再这样下去,她迟早要得神经衰弱。
江流徽苦恼地想着,伸手拉起被子,准备再睡个回笼觉。
水镜刚回过神来,见自家公主眼见着又要睡过去,忙惊呼道:“公主,沈礼官已经进宫了!”
江流徽猛地睁眼,从枕头上弹起来:“对,沈礼官!”
江流徽匆匆忙忙梳妆好,戴上帷帽,水镜撑了把小纸伞,主仆二人顶着日头往漱玉阁走去。
虽然只是上午,但青石板在太阳的炙烤下,隔着薄薄的鞋底,俨然已经有些烫脚。
流徽心里有些懊恼,却也没辙,毕竟说起来这事,还是江流徽给自己挖的坑。
自从在皇宫开蒙学习起,她就偏爱学习宫廷礼仪和本朝律法。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她上学的时候学过法律史,现在实打实见到真的了,学起来当然比那些晦涩的诗文容易不少。
对于她有些“别致”的小爱好,顶头上司皇上和便宜亲妈皇后自然没什么意见,养母淑妃对自己向来全力支持说一不二,毕竟这些年里,江流徽弟弟添了几个,妹妹却一个没有,江流徽成了宫里实打实唯一的公主。
本朝本就鼓励女子学习礼仪,捎带着看看律法……虽然没有先例,却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江流徽是肆无忌惮地翻起了律书,不光是本朝的,连前朝的也翻了个遍。这些年下来,她敢说她要比本朝那些年轻的礼官还了解礼仪律法。
不过她到底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也只停在看看这一步了,要真想做什么,她还是知道自己这小身子骨有几斤几两的。
再说,因为前世的事,江流徽心里还是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偶尔午夜梦回还会被吓醒,侥幸重活一世,她只想多活几天。
有句话说得好,能者多劳,而她江流徽如今是死者,死者为大。
江流徽沿着红墙边沿走着,烈日当空下不过片刻,白纱帷帽下,她的额头就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水镜掏出丝绢帕子,看着江流徽白纱也掩不住的泛红的脸颊,心疼道:“公主,不如这几日就不去了,跟淑妃娘娘说说,好歹等出了伏再议呢?”
流徽接过帕子,掀起遮脸的白纱擦擦汗,嘴摇头道:“说好了的事情,言而无信是哪里的规矩?况且沈大人是娘娘的子侄,总不能怠慢了。”
江流徽定了定神,心里暗暗抱怨养母的侄子规矩真是格外大,根本不顾她这个身娇体弱公主的身体健康,大热天走这么多路去漱玉阁。
这个朝代又没有空调风扇什么的,最多也就是屋子里那些冰鉴,连这点东西都是有定量的。皇后怜惜女儿,倒是想多给江流徽分些,可她不愿为了自己变了宫里定好的份例,便回绝了母后。
昨日她去给淑妃请安,已经从她口中知道了这位沈家才俊的毛病。
“我那个侄子呀……”淑妃娘娘鹅蛋脸上浮着些许尴尬,“我哥哥说,模样才情都是顶好的,就是有个穷讲究的毛病……也不知道是不是像了我父亲……”
“他要是欺负你,你回来告诉我。”淑妃睁大眼睛,努力做出很凶的样子。
想起淑妃的话,江流徽叹了口气,加快脚步继续向前走着。
好不容易走到了漱玉阁,漱玉阁旁栽种着高大的梧桐树,洒下大片的阴影,江流徽松了口气。水镜收了伞,上前去为江流徽同传。
就在这时,漱玉阁抱厦下走来一个小太监,佝偻着身子。他似乎格外热,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小太监徐步走到流徽面前行礼,身子低低地弯下去:
“奴才给公主请安。”
原来是漱玉阁值守的小安子,想必沈礼官已经到了。
流徽勾起一个和善的笑,抬手叫他起身,柔声询问:“沈大人可在里面?”
小安子身子弯得更低,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结结巴巴艰难开口:
“沈、沈大人派小人来传话,说公主今日迟了,当罚站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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