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江流徽和水镜双双傻了眼。

小安子还低着头，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滴落，砸在漱玉阁的台阶上。

空气凝固了片刻，水镜率先回过神来，一脸愤愤，刚想开口，却被江流徽抬手阻止。

“今日是本宫没注意时辰，沈礼官的话在理，江某甘愿领罚。”

她说着，正了正神色，垂眸伊立在台阶下。

清脆的嗓音传到漱玉阁里，沈清序正隔着窗纸往外看，只见一个戴着帷帽的窈窕纤细的身影规规矩矩站在台阶下，双手搭在身前，俨然是行了一个半礼。

沈清序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刚才因为江流徽迟到而生出的不快散去大半。

还好，不算无可救药。

虽说天气是热了些，可这第一次就迟到，他难免觉得这位公主没把他放在眼里。罚她一次，也让她懂些规矩。

沈清序自认为自己没错，就算皇上皇后知道了，也说不了什么。本朝极重礼法，别说是只是公主，就算是皇上，也得守规矩不是？

这样想着，沈清序心安理得回身坐下，正准备翻开书案上的古籍，可下一瞬，他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窗外，那清脆的嗓音唤了一声“小安子”。

这是想耍什么花招，难道是想叫小太监去搬救兵？

他再次起身走到窗前，刚想开窗呵斥，转眼却见小安子领着一个葱绿衣裙宫女模样的人进来。

水镜徐步进来，生硬地向他行了个礼：“沈大人，公主殿下让我代为向您道声不是。今日天气热，劳烦您进宫为公主讲学了。”

沈清序缓缓点了点头：“公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原来是叫小安子把自己的宫女领进来，免得跟自己在外面受热，沈清序松了口气，看来这公主还算没被深宫被宠坏。

沈清序也无心再看书，轻轻打着扇子，抬眼却看到立在门边的水镜正在偷偷用眼睛剜自己，直直要把自己戳出个洞来。

他心里轻笑，主子脾气不大，身边丫头气性倒是不小。

不过他倒是还没想跟个宫女计较。沈清序出身钟鸣鼎食世家，他位高权重的祖父主持编纂了本朝第一套律法，沈清序本人自小就是声名远扬的才子，平日里虽是温润谦逊，骨子里还是免不了带些诗书之家骄傲的脾性。

所以，当江流徽不过迟到了片刻，他才会那么恼火。

不过他也没想真让这位金枝玉叶在外面站半日，沈清序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刚才见江流徽规矩的样子心软了大半，小惩大诫立个下马威也就罢了。于是他招手吩咐小安子免了江流徽的罚站。

窗外又传来低声交谈的声音，片刻后，却只见小安子一个人进来了。

小安子额头直冒汗，声音也有些发颤：“大人，公主殿下说，半日还没过，无故免了处罚，公主心中有愧，宁可罚够半日。”

沈清序听了，眉头紧蹙，手中扇子啪一声合上。

这是还在心里埋怨他，故意做样子给自己看，想让自己服软道歉吗？

亏他还觉得江流徽是个柔顺的，沈清序心中冒出些火气，对小安子厉声道：“皇上既然指派了我来为公主讲学，那我就算他的师父，我的话还不算规矩吗？难道是想要我出去亲自把她请进来？”

小安子忙不迭应是，又出去传话，心里直叫苦，这两个祖宗斗法，怎么偏偏要把他牵扯进来。

不一会儿，小安子又把话带了进来，江流徽原话说，她甘愿受罚，就算是圣上亲自来了，她也绝不无故离开。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了，直戳人心窝子，沈清序气得在地上转了好几圈，他为官这些日子，自诩阅人不少，还从没见过这么犟的姑娘。

沈清序眼神暗了暗，良久，才冷冷吐出一句：“她既然想站，今日讲学也免了，就罚她站够一日。”

说罢，他拂袖坐回了书案前，强行把注意力转回面前的古籍上。

窗外蝉鸣渐渐起来，烈日肆无忌惮地炙烤琉璃瓦，仿佛下一刻就要燃烧起来。

江流徽一动不动站在檐下，额头微微冒汗，好在园子里的梧桐树足够高大，绿荫下倒也不算热。

她心里有些懊恼，不是懊恼沈清序下令罚她，而是恼自己怎就起晚迟到了。

平日里，她向母后请安都是极守时的，从没有一日落下。今日第一次请沈礼官来就迟了，虽说天热路远，只迟了片刻，用现代的时间算也就三四分钟，到底算是她不守时来。

所以这次的罚，她是一定要受的。就算沈清序不罚她，她也要罚自己。她也有自己的骄傲，怎能因为天气热，就仗着公主身份免了惩戒，说出去倒让世人笑话，堂堂公主连这点苦都吃不了，想着办法给自己开脱狡辩。

小安子不安地在廊下转来转去，心里暗骂了几声沈清序，一个外头来的礼官，年纪轻轻一副古板样，也敢拿着鸡毛当令箭，对着公主说教。

到时候把公主热坏了，看皇上皇后要他好看。

总算等到日头高悬在梧桐树顶，半日过去，他忙给江流徽使眼色。

流徽抬眼看了眼门前日晷，动了动有些酸痛的腿脚，提裙踏上台阶。

小安子立马如蒙大赦，忙去给江流徽掀帘子。

门后传来轻轻两击叩掌声，沈清序从书后抬眼，就看到江流徽施施然进来了。

窈窕曼丽的女子一袭水蓝凤尾罗裙，裙摆绣着大朵芍药花，绢纱帷帽下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杏眼灵动，平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步履轻盈，恍若夏日里一阵凉风拂过。

江流徽垂眸行半礼：“沈大人。”

片刻安静后，沈清序放下书起身上前行礼，清冷的声音传来：“臣沈清序见过公主。”

江流徽隔着白纱打量着他。

这就是淑妃的子侄，沈家大名鼎鼎的青年才俊沈清序？

沈清序一身玄色官服，面容柔和清秀，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凛然之气，行礼时姿态从容，透着清冷矜贵。

江流徽抬手叫起，又蹲身行礼：“今日是本宫的不是，让沈大人久等了。”

沈清序绷着的脸微动，本以为流徽会找他不痛快，如今见江流徽的态度，倒叫他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了。

不过他也没准备轻易就这么放过江流徽：“我记得我让小安子传的话是，让公主站一日吧。怎么这才半日，公主就擅自进来了。莫非是有人假传号令？”

身后小安子的笑僵在脸上，心里把沈清序问候了个十来八遍。

江流徽柔声道：“本宫正是为此事来请教沈大人，只听沈大人因我迟到罚我站足半日，这后半日沈大人要罚，烦请告知缘由。”

人都说以柔克刚，沈清序今日才懂得是什么意思。江流徽的话看似柔顺，实则暗戳戳嘲讽他随心所欲无故惩戒。他心里又涌上一股火气：“自然是罚你目无礼数……”

他话还没说完，江流徽又行了个大礼：“沈大人说的是。”罢了，就作势往外走去。

沈清序一时语塞，回过神来那一抹水蓝色的裙摆已经扫过门槛了，忙张口叫住江流徽：“罢了罢了……皇上让我来讲学，总在外面站着算什么事？”

这话是变相服软了，江流徽的目的达到，帷帽下轻轻勾起一个笑：“沈大人说的是，是本宫怠慢了。”

罚她站半日，她心服口服。可要是再罚半日，就是无理取闹了。

沈清序被反将一军，心里颇有些不服气，只是此情此景下到底不好再说什么。

他刚抬手让江流徽坐，小安子就带着人进来，端来两匣子点心，说是皇后赏的。沈清序这才想起，已经过了吃午膳的时辰了。

皇后既送糕点来，就说明今日漱玉阁一闹，她已经知晓了。

沈清序心里突然冒出些没来由的心虚。

江流徽帷帽下神色不改，笑意盈盈道：“请沈大人尝尝，这宫里的点心可还合您胃口？”

沈清序垂眸去看桌案上的漆盒，里面除了摆着常见的豌豆黄、艾窝窝，还放着京城里女子偏爱的桂花糕和荷花酥等，尤其是荷花酥，做成六瓣的样子，模仿着荷花的样子分了几百层，染成不同的颜色，极其精巧。

他偏爱辣口，向来没把这些甜糕点放在眼里过，只是这荷花酥的样子做得格外诱人，他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兴趣。

下人们抬上来一个屏风，摆在屋子里把两人隔开。

隔着屏风，沈清序看不清江流徽的样子，只能看到她映在屏风上绰绰的影子。纤细的手指捻着糕点，小口小口品尝着，动作优雅娴静。

沈清序看向桌上的糕点，糕点散发着淡淡的**。沈清序微微蹙眉，半晌后，小安子微微咳嗽，沈清序才猛然回过神，江流徽正在对他说话。

“可是糕点不合沈大人胃口？”

沈清序定了定神：“今日未尽皇上吩咐之命，臣无心食用。”

屏风后，江流徽轻笑一声，放下糕点，重新戴起帷帽。

“既如此，烦请沈大人讲学吧。”

屏风再次被搬走，沈清序在书案前坐下，拿起书本。

江流徽重新戴上帷帽，跪坐在一边听着沈清序讲学。

沈清序声音犹如山涧流溪，说起话不紧不慢慢条斯理的。

他讲的是本朝接见外国使臣之礼，江流徽从前也从书中看过，只是书本内容陈旧模糊，到底没有沈清序一个现任官员讲得详细。

她心知父皇叫来沈清序给她讲学的用意，秋初北戎使臣要来朝见，自从前年本朝出兵帮助北戎平定叛乱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来朝见。

上一次北戎来时，她还未及笄，也就没有出席。此次听说北戎公主也会来京城，探望她七年前嫁到京城的族姐，江流徽照例是要出面接待的。

流徽听得认真，可面前帷纱实在是又热又碍事，她忍了半个时辰，终于没忍住把白纱一把揭了上去。

沈清序大惊，可见江流徽泰然自若的样子，似乎并不当回事。

他思忖片刻，还是出言提醒：“殿下私自摘下帷帽，不合规矩……”

流徽眨了眨眼睛：“我没摘啊，只是把纱掀起来。”

这下轮到沈清序说不出话了，流徽看着他微红的脸颊，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是说自己不该在外男面前随意展现容貌。

她心里讪讪，可别是吓着了古板的小沈大人。

于是江流徽嫣然一笑，摆了摆手：“不碍事的，宫规里本就没有这条，况且本宫总要接见外臣的，总是戴着面纱未免有些失礼。”

这倒也是真的。沈清序垂眼没再说什么，继续讲学。可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往江流徽身上去飘了几回。

江流徽肌肤胜雪，一双杏眼眼波流转，透着少女天真的灵动。眼尾微微上挑，又带着些威严和凌厉。此刻斜阳一抹照在她的发鬓上，秀眉微蹙，朱唇微抿，听得很认真。

流徽提笔的时候，袖子的一点轻轻拂过了沈清序的手腕。沈清序立马缩回手去，流徽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却总觉得被拂过的地方酥酥麻麻地痒。

他突然觉得，水蓝色很漂亮。

又一个时辰过去，小安子看着天色，在身后微微咳嗽了一声。

沈清序合上了书，对着江流徽行礼：“今日就到这里吧。”

江流徽敛裾，起身行礼：“多谢沈大人。今日之事本宫心怀歉意，还请沈大人到栖梧宫一坐。”

栖梧宫是江流徽十岁后离开皇后和淑妃自己居住的公主所，离后宫较远，请沈清序到那里，倒也算合适。

沈清序的神情却有些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