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徽见他神色，明媚一笑：“听闻沈大人素日爱藏书，我收藏了几本律法典籍，还有沈家先辈的著述，不知小沈大人是否有兴趣？”

小沈大人？

这个称呼倒是颇有几分意趣，沈清序觉得脸颊微微发烫。他本就不比公主大几岁，这样称呼他也算合理。

只是听到典籍，沈清序心一动，却还是摇了摇头：“不敢叨扰公主殿下了。”

江流徽点了头，也没勉强。

她本就是客气一下，也没指望沈清序真能跟他到栖梧宫去。

第二日江流徽没去听学，因为她的姑母大长公主要办赏花宴，这个场，江流徽还是要去捧的。

大长公主府里，世家名门子弟云集，贵女们的罗裙飞舞，空气里透着淡淡的脂粉香。

这哪里是赏花宴，分明是大型京城相亲集会。

只是这媒，注定跟流徽没关系，她上前厅行礼寒暄几句，就摇着齐纨团扇往花园去了。

大长公主府里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江流徽这次没戴帷帽，青丝梳了一个垂云髻，斜插着珍珠步摇，着了一身粉色宫装，裙摆绣上飞舞的蝴蝶，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翻飞，格外娇俏可人。

沈清序才从前厅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花丛之中的江流徽，心中微微一动。

昨日他回去辗转反侧了半日，总看到水蓝色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悠。他虽觉得自己没错，却也到底没顾及江流徽的面子，今日既遇见，还是要给公主赔个罪才好。

他刚想走上去行礼，却听到花丛后传出尖厉的声音。

“这是我的家务事，公主再尊贵，随意插手怕也是不妥吧。”

沈清序脚步一顿，晃神间只见江流徽神色冷冷：“家事？世子倒是说说，何为家事？”

沈清序认出来了，站在江流徽面前神情散漫的男子，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赵康，性情乖戾暴躁，仗着自己父亲镇远大将军的身份，平日里在京城横行霸道，除了极少数几个狐朋狗友，世家子弟都不愿与他往来。

他怎么会和公主起了争锋？

他又抬眼看向江流徽，眉眼间锋芒毕露，昨日那个温柔沉静的公主竟然也会有这样的神情。

他心一沉，快步走上前。

看着周围渐渐聚集起的人，赵康漫不经心地挑眉，嗤笑一声：“自然是我府中的事，我管教府里的丫头，公主硬要插手，意欲何为呢？”

沈清序走近了才注意到，赵康脚边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绿衣女子，拆环散乱，脸上都是红痕，裙摆也破了。

看着女子瑟缩的样子，流徽目光微冷，唇角却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她缓步上前，平静的语气透着寒意：“世子说这是家事，本宫倒想问问，这女子可是你府中之人？”

赵康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自然是。她是我府中的通房，犯了错，我教训她，天经地义。公主莫非连这也要管？”

说罢，赵康抬起脚把她踹倒在地，嬉皮笑脸地看着江流徽：“这丫头手脚不干净，要好好管教管教。”

江流徽没理他，投给身后水镜一个眼神，水镜心领神会，上前把那女子扶起，带去了后院。

赵康想阻止，却被江流徽身边一个侍卫呵了回去，只得悻悻作罢。

而后，才抬眼直视着赵康，依旧是清冷的神情，只有一双杏眼目光如炬：“按本朝律法，即使是府中家仆，也不得随意打骂凌辱。你既然说她手脚不干净，自有京兆尹为你做主。赵世子这般动用私刑，是在漠视律法吗？”

赵康脸色微变，随即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早听闻公主熟读律法，果真名不虚传。不过，这律法再严，也得有人来执行。只是……我这府中的小事，公主莫非是想亲自来管？还是说，公主想要借此打压将军府，插手朝政？”

此话一出，周围人脸色皆是一变，看向江流徽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几朵花被微风拂落，流徽眼底又冷了几分。赵康当真是仗着自己父亲的功劳，言语行事间毫无顾忌。江流徽知道朝臣私下里对自己学习律法之事议论纷纷，忧虑牝鸡司晨的也大有人在，今日之事，按赵康的说法，她确有越权之嫌。

只是把这话明着摆出来的，还当真只有张康一个。

平日里若是遇到这种事，因着前世的那场令她丧命的意外，她未必会插手。只是近日来愈发频繁梦到当律师时那些过往，今日见赵康因为一点小事就殴打身边婢女，心里那团火恰逢一缕风，就不顾一切地烧起来。

赵康见流徽不语，心中愈发得意，丝毫没有畏惧之意，高声道：“公主殿下，您身为皇室贵胄，不好好服侍圣上圣人，却插手臣子家中琐事，莫不是借着这由头想要树立威权？恕臣直言，这传出去，百姓们会如何看待皇室？”

听到这话，沈清序不由上前几步，隔在两人中间：“公主千金之躯，赵世子说话还是当心些好，莫非大将军府家风竟是如此？”

赵康被噎了一口，看到来人是沈清序后，嗤笑一声，刚想破口大骂，却见江流徽轻轻拂开沈清序，粉面桃腮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眉眼盈盈，轻轻摇动手中的团扇，语气柔和：“世子言重了。本宫不过是提醒世子，律法为我朝之根本，即便是世家大族，也不得凌驾于律法之上。至于插手朝政……本宫自然谨记圣上的教诲，世子未免多虑了。”

赵康见她语气软和不少，心中得意，便更加放肆地笑道：“公主既然明白这个道理，那便请回吧。我这府中的小事，不劳公主费心。”

江流徽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怜悯：“世子既然执意如此，本宫也不便多言。不过，本宫倒是想问问这位姑娘，她是否愿意继续留在世子府中？”

恰好此时，水镜从后院回来，向着江流徽行礼道：“奴婢已问过青姑娘，她早已脱了奴籍，只是世子不许她离开。如今她自请离去，不愿留在将军府。”

江流徽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转向赵康，语气依旧柔和，慢条斯理道：“世子，既然这位姑娘不愿留在你府中，按照律法，她已脱了奴籍，自可离去。你若强留，便是违反了律法。这些，世子不会不明白吧？”

赵康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公主这是要与我赵家作对？她本是我的房里人，怎能随意离去？”

江流徽微微一笑，语气平静，目光却是一凌：“世子误会了。本宫不过是依法行事，何来作对之说？那姑娘并非世子妻妾，若世子执意强留，本宫只好请大理寺的人来主持公道了。”

她抬眼看向沈清序，神色从容不迫：“沈大人，你熟读律法，你来说说，世子强留青姑娘，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沈清序一怔，拱手道：“回公主殿下，按律当杖责二十。”

江流徽点点头：“沈礼官说的是，想必世子受得住这责罚，若是受不住，本宫倒是替镇远大将军惋惜了。不过世子不用太过担心，将军为国立功，晚年自有朝廷奉养。”

赵康脸色铁青，拳头紧握，显然已经怒极，却又无可奈何，咬牙道：“好，好得很！公主果然伶牙俐齿，赵某今日领教了！”

江流徽眸光微动，话锋一转，朗声道：“世子出身名门世家，想必也知道，污蔑皇室，该当何罪？世子口口声声说本公主心怀不轨干预朝政，可证据何在？若无证据，世子莫不是在污蔑皇室？”

污蔑皇室，十恶不赦，是斩首抄家的大罪。

听到这话，赵康的面容终于有了变化，刹那间灰白了脸色：“我、我没有……”

江流徽依旧笑意盈盈：“镇远大将军忠心耿耿，想必世子并无此心。”

而后，流徽又徐徐开口道：“不过，赵世子既然提到了朝政，本宫倒要说一句，你今日在大长公主府，当着众多世家子弟的面，行为粗鲁，言语无状，丢了将军府的颜面，更损了朝廷威严。这般祸乱朝纲，岂不是干预朝政？”

赵康恢复一些的血色又灰白了下去，想要反驳，想到快要从边关返程的父亲，只得低头强咽下一口气。

江流徽看着他蔫了下去，依旧笑意不改：“本宫不过是依法行事，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世子见谅。”

赵康看着江流徽略带天真的面庞，几乎要咬碎一口牙，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愤愤甩袖而去。

江流徽目送他离去，轻轻摇动手中的团扇，目光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冷意。她转身看向周围的人群，微微一笑：“今日赏花宴，本是赏心乐事，倒是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连忙附和，江流徽也没再说什么，人群渐渐散开，江流徽却还站在原地，似乎心事重重。

沈清序也没走，默默注视着流徽。没了方才正色直言的凌厉，流徽又变回了昨日那个娴雅的公主。

江流徽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眼中又恢复了灵动，带着几分狡黠：“小沈大人，方才可吓着你了？”

沈清序微微一愣，抱拳行礼：“公主是以理服人。”

看来倒也不算太迂腐，若是他劈头盖脸教育她今日不该出头，失了公主仪态，那流徽可真没准备顾及淑妃面子。

她正愁心里的火气没处撒，听了沈清序的话，气消了大半，轻笑一声：“大人谬赞了，本宫不过是看不过恃强凌弱之事。”

微风拂过，吹过江流徽的发丝，几缕碎发落在她的面庞上，流徽抬手把发丝别到耳后，这个不经意的动作，沈清序却看得有些出神。

“小沈大人？”江流徽的声音拉回了沈清序飘忽的思绪，他低头道。

“公主有何吩咐？”

江流徽转身往花园深处走去，眼中闪过一丝俏皮：“今日赏花宴还没结束，小沈大人不如陪本宫逛逛？”

两人沿着石子路缓缓向前，路边摆着各色月季花，花枝微微摇曳着，撞碎一地暖阳。

流徽时不时停下来观赏，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打在她身上，为她勾勒出淡淡的光晕。

直到走到一座湖中小亭里，江流徽才停下来。

她倚栏而坐，掰碎了手中的糕点洒在湖里，引得鱼儿竞相跃出水面。

“让沈大人在这里陪我，倒是本宫误了沈大人的正事了。”

看着江流徽长睫毛下那双灵动的眼睛，沈清序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流徽说的“正事”是什么。

他面颊染上些红晕，微微摇头道：“公主莫要打趣臣了……臣并无此等心思，何来耽误一说。”

沈清序心中忽地闪过一丝念头，希望听到江流徽说些什么，可江流徽似乎并没有太在意他的回答，轻笑一声继续说下去：

“本宫兀然叫大人来，其实是因为，本宫有个困惑。”

闻言，沈清序疑惑抬头，江流徽靠着亭子里的美人靠，纤纤细手一点点捻着糕点。

“今日之事，那姑娘能离开赵家那个狼虎窝，是因为什么呢？”

沈清序不解她的意思，眉头微蹙，思忖片刻，还是恭敬回话道：“是因为我朝律法森严。”

一声叹息轻轻落在地上，沈清序抬首，看到流徽垂眸，看不清眼中神色。

“错了。”

她轻语道。

“一，是因为本宫是公主。”

这话自然没错，按照赵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只有真正的皇家贵胄能压住了。

“二，是因为那姑娘终究不算是赵康的妻妾。”

沈清序心头微颤了一下，他熟读律例，自然知道，若那姑娘真是赵康妻妾，要离开……恐怕要费一番波折。

或者，根本没有离开这条路可选。

江流徽看着他的反应，似乎不太意外。

她直视着沈清序的眼睛，水眸清亮，声音婉转。

“小沈大人，若是某人的妻妾有如此遭遇，那她如何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