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真扫兴

阮相宜平静无波澜的双眸微微起了涟漪,就像春风拂过水面,绿波荡漾。

在山月堂的这些年,从来没有人说过他长得好看。

他们只会说:“你还不够狠。”

或者说:“不是你死就是他亡,你自己选。”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暗无天日的厮杀和毫无人性的互相残害,每天睁眼就是杀,闭眼也是杀。

他从来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问题,也习惯了。

今日逃跑亦不在他的计划之中,遇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就贵气十足的少年更是一个意外。

许是季修的笑容太过纯净,许是多年来压抑已久的情绪一经爆发就再难以回收,阮相宜突然想疯狂一回。

于是他拉起季修的手,足尖一点,纵身一跃,跃上高大的树,而后飞檐走壁,上了城中最高的围墙。

直到站在又高又窄的围墙,季修仍旧没有反应过来。

他根本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要不是因为这红衣少年,他尚不知原来自己惧高。

阮相宜见他紧闭双眼,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你……惧高?”

季修:“……”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自己的弱点被人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还怪没面子的。

为了证明自己也没那么惧高,季修握紧双拳,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睁开双眼……

当他看到地离自己那么高,云离自己那么近,他双腿就忍不住微微颤抖。

将将睁开的双眼又猛地闭上了,连一丝缝都没敢留。

好生丢人。

也许人在黑暗中听觉就变得更加灵敏,季修感觉自己隐约听见了一声轻笑。

他登时窘得耳根子都红了:“你……你笑甚?”

阮相宜答非所问:“其实这里很美。”

“能有多美?”季修才不信。能有大奉皇宫巍峨壮观?

阮相宜也不反驳他,转而抓住他的手。

干燥而温暖的触感让季修微微发愣,内心的恐惧好似在漫漫消退。

“你相信我吗?”阮相宜问出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问题。

在山月堂里,信任是什么?是奢望,是奢求。

他和面前的少年不过第一次见面,他就问了一个如此可笑的问题,当真是被教导先生打傻了。

季修又听见一声轻笑,只不过这一声不同于方才的放松愉悦,反而带着一丝嘲讽。

是嘲讽谁呢?

季修撇撇嘴。

惧高而已,用不着嘲讽吧?

就在阮相宜准备说点什么来揭过方才那个愚蠢的问题时,却听蓝衣少年一声:“我相信。”

季修此时除了相信他还能怎么办。

毕竟只有身边这人才能够将他稳稳地重新带回地面上,他总不能自己跳下去吧?

那不死也得残。

——我相信。

短短三个字就让阮相宜心中一跳,握着季修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在季修看来却是:不能吧,这家伙也紧张了吗?握自己握得这般紧。他们还有希望回到地面吗?

“喂,你作甚抓我抓得这样紧?”季修不问清楚不放心,虽然他每天都在作死,但目前他还不想选择摔死这种惨烈的死法。

他看话本子里写的,摔死的人脑浆迸裂,五官扭曲,断手断脚,死状极其丑陋,他才不要。

身边一直没有声音传来,季修不禁急了:“喂,你为什么不说话?”

这人是有多不爱说话,问十句答一句,急死人了。

“你要不要试着睁开眼睛?”阮相宜目视前方。

彼时金乌坠落在群山之上,橘红染着墨青,比水墨画还要美。

他突然想让身边这少年一同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美景。

“睁开就睁开,说得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似的。”季修说着,豁出去一般地睁开眼睛。

站得高,看得远果然是真理。

睁眼的一瞬间,季修就被眼睛温柔的景色给吸引住了。

日落他看过很多次。

在皇宫最高的阁楼上,看着那抹橙红坠落在红墙绿瓦间。

在皇宫最大的花园里,看着余晖消失在平静的湖面上。

在群山之间,在市井之间,在微风拂柳的此时此刻,他还是头一回感受到温馨与宁静。

他好像突然不惧高了,甚至拉着阮相宜坐在了围墙之上。

脚下是坚实的土地,头顶是苍蓝的天,面前是青山落日,身后是高墙大院,身旁是沉默的红衣少年。

季修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二人十分有默契地静静欣赏着眼前的美景,一呼一吸都放得轻之又轻。

直到金乌完全坠落,青山微云渐渐被夜色笼罩,季修才侧头看向少年:“你说得对,这里很美。”

“嗯。”阮相宜没有看他,依旧看着前方,吐出的字也是淡淡的。

“喂,你多说一个字是不是会牙疼?”季修不满地轻轻用胳膊撞了一下对方,然后伸手想去箍他的脖子。

然而他并没有撞到对方,因为阮相宜敏锐地避开并以折扇挡住了他不安分的手。

一是来自杀手的本能,二是他不习惯这种看起来亲密的动作。

他完全忘记自己方才还拉了人家的手,但偏偏有人要提醒他:“啧,手都拉过了,躲什么躲?”

阮相宜:“……”

“不跟你闹了,本少爷肚子饿了。”季修摸摸有点扁的肚子,不容拒绝道,“陪我去吃东西。”

不是商量的口吻,是近乎命令的语气。

他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做什么只要吩咐一句就有人替他办得妥妥帖帖,眼下饶是他特意收敛了几分,也还是掩盖不住那股子娇纵气。

见阮相宜无动于衷,季修不依了:“喂,带我下去。”

“我不叫喂。”阮相宜说了今日以来最长的一句话,“我叫阮相宜,记住了吗?”

面对少年突如其来的强硬,季修有些吃惊,半晌才装作不以为意道:“哦,记住了。”

表情和语气都是傲娇的。

他话刚说完,便感觉自己的腰被人搂过,而后用力一揽,眨眼间就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地面上。

季修忍不住赞美道:“小相宜,你这功夫可以啊。”

说着还朝他竖起大拇指。

阮相宜却眉头一皱,声音冷了几分:“你叫我什么?”

季修不明所以:“小相宜啊,不能叫吗?”

“你还是叫我喂吧。”阮相宜撇过头,径直朝前走去。

季修:“……”

真是个怪人。

一会儿让人不要叫他喂,一会儿又让人叫的,怎么比他还难伺候。

季修一边腹诽一边跟上少年的步伐。

他不知道的是,阮相宜平静的面容下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在他没有被拐卖到山月堂之前,他也有一个幸福的家。

那个家所有人都宠溺地叫他“小相宜”,最好的都会留着给他,可这一切止于一次的下山走失,自此他从天堂坠入了地狱。

那年他六岁。

失去了疼他爱他的兄长,失去了温柔体贴的阿姐,失去了温馨的家。

那个天真烂漫的“小相宜”也死了,死在了那个荷花满池的炎炎夏日。

陡然再听到有人这般唤他,他只觉心里堵得慌。

除了刚进山月堂的头两年,他会天真地期待家人会找到自己,自己还能够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往后的每一年他都不再抱有期望,直到心如死水。

他的家人没有找到他,他也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变成了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怪物,每天过着刀尖舔血有今天没明天的生活。

所以他不需要哪怕一丝的温情,当杀手有了感情,那便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剑,早晚有一天会要了他们的命。

名为家人的剑,这些年来被他一点一点地拔出干净,他的人生不需要再出现另一把剑,哪怕是萌芽也不行。

是以,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想吃自己去。”

岂料季修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径直拉着他的手腕,带着他一路小跑,来到一家看起来不大但尚算干净的食肆。

阮相宜就那样跟在他身后,不挣扎也不说话。

他明明可以挣脱掉的,他明明可以阻止接下来一切事件的发生的,可是他没有那样做。

为什么呢?

罢了,就今天,反正往后路归路桥归桥,他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说服自己后,阮相宜整个人也跟着放松下来,认认真真地点了几样自己想了很久却没能吃到的小食。

食肆这会儿客人不多,他们坐在沿水的座位。水中有不知是野鸭还是鸳鸯在悠闲地游着,拖出一道道涟漪。

季修将疑问问出了口:“喂,你说那水里游的是鸭子还是鸳鸯?”

他当真听话地叫阮相宜“喂”。

从在树下初见到现在,季修一直是一副纨绔子弟的二世祖模样,突然这样乖巧,还真阮相宜有些不习惯,不过他也没有特意说什么,只是淡淡道:“不知。”

是鸭子还是鸳鸯有那么重要吗?果真有钱人家的公子都吃饱了撑的。

季修自然不会知道阮相宜内心的鄙夷,自顾自答道:“我觉得它们应该是鸳鸯。”

他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少年询问为何是鸳鸯,自己先沉不住气了:“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是鸳鸯啊?”

阮相宜难得配合:“为何?”

“因为只有鸳鸯才可能这样有情调。”季修振振有词,“鸭子哪里会这般浪漫成双入对的?”

阮相宜:“……”

这判断依据他倒是闻所未闻,不过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自古鸳鸯便被赋予浪漫的色彩,季修这样解释倒也无可厚非。

“真羡慕它们,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水中就是它们的整个世界。”季修将下巴垫在围栏上,眼巴巴地看着它们游过来又游过去,眼珠子只差没放到湖面上去了。

“它们养肥了是要被宰掉的。”阮相宜冷不丁吐出这么一句话。

这句话将季修脑海中所有的旖旎心思全部打碎。

他收回视线,落在对面这个无趣之人身上。

“喂,你这人真扫兴。”季修不高兴地撇着嘴,控诉道。

忽地,他注意到什么,眼睛突然亮了。

阮相宜并未注意到他倏然变得火辣辣的目光,视线依旧停留在他说的野鸭上。

等感觉有一只手正袭向自己胸口时,他反应极其迅速地握住那根不安分的手指。

指尖热意迅速传递,季修想收都收不回来。

阮相宜用的劲极大,一不小心就要将人手指掰断。

“你作甚如此紧张?”季修的手指被他包裹住,只能就着这个姿势瞪他,“我只是觉着你胸前那支玉笛怪好看的。”

玉笛?

阮相宜皱着眉头低头看了看坠在自己胸口处的骨笛,面对季修的误会他并没有要开口解释的意思,而是冷冷道:“非礼勿碰。”

“啧——”季修忍不住轻嗤,“小小年纪,怎的跟那些老夫子似的,古板!”

“不过你这玉笛好生奇怪,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长成这样的玉石。”季修碰不到,但看得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胸口看。

阮相宜蓦地不自在起来,又别扭地说了四个字:“非礼勿视。”

要不是这时正好店小二上了第一道菜,季修肯定会忍不住对他翻白眼。

他很不负责任地猜测,接下来他极有可能集齐“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碰”这三句话。

事实上是,直到他们快要扫荡完桌上的美食,阮相宜都没怎么开口说话,全程都是季修在叽里呱啦。

“这个虾真鲜,你多吃点,别客气!”季修吃得一脸满足,不断地给阮相宜夹菜, “枣泥糕也不错,你也来一个。”

咬下一口美味爽口的糕点后,季修见他始终不说话,不高兴道:“你怎么不理我?我们还是不是朋友了?”

这句话一出,一直默默用餐的阮相宜终于停下动作。

朋友?

这样就是可以做朋友了吗?

他的心跳有些加快,但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觉让他更加无言。

季修终于忍不住怒道:“喂,你娘没教你问而不答很不礼貌吗?”

这回换来红衣少年一句低沉的、却毫无感情的:“我没有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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