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念情深

河畔凉风习习,季修感觉心尖也跟着凉了一下。

他霎时感觉嘴里的枣泥糕不香也不甜了。

“我也没有娘。”半晌,他干干地吐出一句话。

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后,他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柳皇后虽说是他的生母,可从他记事以来,从未在她那处得过一丝温情,只有严厉与苛责。

诗文背不出来了,她不高兴。

字写不好,她不高兴。

就连筷子拿不好,她也要不高兴。

明明她对所有人都那样温和如水,偏偏对他……

旁人都道柳皇后是爱之深责之切,可他也想要一个温柔体贴的娘。

不料,红衣少年又沉沉说道:“我也没有爹。”

季修:“……”

他险些被枣泥糕呛到。

不知是出于安慰的心理还是什么,季修有些心虚地跟着说道:“我……我也没有爹。”

——但是我有父皇。

——对不住了,父皇。

季修在心里默默道。

他很快听到筷子碰碗的声响,清脆又沉闷,少年的声音也沉重了起来:“你大可不必如此,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无父无母,自在逍遥。”

季修一哽。

他忍不住想要开口赞同阮相宜的这番话。

诚然如此,他父母健在,自由不在。

否则也不会有这私逃出宫一说。

“我不是可怜你。”季修舔了舔干涩的唇,再无吃枣泥糕的心思,“我只是,很想跟你交个朋友。”

阮相宜冷漠地拒绝:“我不需要朋友。”

“人在江湖,多一个朋友就少一个敌人,怎会不需要朋友?”季修学着在话本子里看到的那些荡气回肠的话语,“所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酒逢知己千杯少……”

“为什么是我?”阮相宜觉得今天的自己不正常,说了太多以往不会说的话,也是第一次话这样多。

“嗯?”季修一下子没跟上他的思维。

“天下之大,公子的选择何其多。”阮相宜耐着性子重复问题,“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题难倒了季修。

为什么是他呢?

他试图找出最直接的原因,发现没有标准的答案,于是开始细数:“为什么是你呢……因为你长得好看!嗯,没错,因为你长得好看!”

不过这不是唯一的原因,他继续补充:“还因为你不说话绷着脸的样子好可爱,嘻嘻。”

阮相宜:“……”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用“可爱”这个词形容他。

季修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越说越起劲:“还有啊,你竟然会飞!你还带着我在天上飞!有一个武功这么高强的朋友很有面子的好不好?”

季修说到最后沾沾自喜道:“我的兄弟姐妹定然会艳慕我。”

此话一出,季修自己先一惊。

生病以前和生病之后,他都不是这种小孩子心性,为何在这个少年面前会不自觉地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他想不明白,索性将其总结为:“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我们十分投缘,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他这么说并不会让阮相宜觉得感动,相反的,阮相宜只觉得这人年纪轻轻却油嘴滑舌的,当下就没再搭话了,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季修觉得莫名其妙,反思着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话了。

不等他再开口说什么,对面的人忽地握紧手中筷子,将其当作武器飞了出去。

至于打中了何物,季修不得而知,因为阮相宜直接拉着他起身,严肃道:“走,别回头。”

要不是季修手快地放下碎银子,怕是会先被店家追杀。

季修是个病秧子,身体不好,体力自然也不好,不过跑了半里路,他就已经气喘吁吁,干咳不断。

阮相宜这才反应过来不该带着他一起跑,那些人的目标是自己。

只要他将季修独自留在食肆里,自会有人将他接走。

退一万步说,季修后面的境遇会如何,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通通与他无关。

而摆在面前的事实是,他将人带了出来,这一切就变得与他有关了。

季修停下咳嗽后,才撑着膝盖,气息不稳地问道:“我们跑什么啊?”

不需阮相宜回答,围住他们的几个打手模样的人回答了他。

他们一出食肆就拐进了一条巷子,阮相宜不想太招摇,才选择躲进这无人的小巷,谁知眼下竟成了对方包围他们的便利。

所以,阮相宜这是被仇家追杀,还是像他一样离家出走被家人寻到了?

季修希望是后者。

事实证明也正是如此。

面前其中一人开口道:“水冥大人,还请不要为难小的。”

水冥大人……

季修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

听起来怪有气魄的嘛。

的确配得上阮相宜那一身盖世神功。

等等,拥有盖世神功的人会从树上掉下来吗?

呃,是不是盖世神功暂且不论,总之是他认识的人中武功最厉害的就对了。

季修胡思乱想之际,另一人也恭敬道:“水冥大人,请跟我们回吧。”

阮相宜的声音冷得令人发颤:“倘若我不回呢?”

“那就莫怪我等动粗了。”最开始说话的那人语气不如先前那般客气了,“毕竟刀剑无眼,我等也不想伤了水冥大人。”

“就凭你们,也想伤我?笑话。”阮相宜此时气场全开,季修在他眼里看到的全是冰冷。

“仅凭我一人,自然伤不得水冥大人分毫,但若是兄弟们一起上,就是拼死也要将您带回去。”那人使了个眼色,众人便一齐拔刀。

阮相宜冷笑一声:“笑话!”

然而他失算了。

眼前这些人根本没有道义可言,他们的目标不是他,而是——

刀割开血肉的声音仿佛响在耳畔。

季修整个人朝他扑来,让原本要砍向他肩膀的刀错了位,最后砍伤了他的手臂。

鲜红的血瞬间就滴在了泥土里。

阮相宜将人搂在怀里,声音冷得像冰:“你不要命了吗?”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伤你……”季修疼得直抽气,他明知阮相宜有武功在身,可看到这些人提刀砍向对方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欺身向前,替人挡刀。

“真是笨蛋。”阮相宜咬牙切齿地蹦出四个字来。

不过季修这家伙倒也算因祸得福,若不是他以为他们的目标是自己,他眼下恐怕不是只被砍到手臂,而是会危及性命。

才相识不过几个时辰,就为他挡刀,值得吗?

他看着季修疼得脸色发白的样子,平静许久的心倏地燃起怒火:“有什么事冲我来。”

话一出口,他方知失去理智的后果。

他若是不管季修的死活或许还能掌握主动权,而今他露出了软肋,这些人只会对季修更加残忍。

“水冥大人,若是只有您一人,恐还有余力与我等一战——”带头之人果真将筹码放在季修身上,“可若加上这位少年,水冥大人恐怕无暇顾及吧……”

言下是何意再清楚不过——放弃抵抗,不要徒增杀戮。

那人又道:“我想,水冥大人也不愿再失去一位同伴吧。”

虽然他不知这位蓝衣少年是何人,但观水冥大人方才的反应,便知这少年在水冥大人心中定然是有一定分量的。

杀手一旦有了情,便是废物一个。

这位新晋的水冥大人一看就成不了气候,哪里比得上他们火枝大人的一根毫毛。

空茕不屑地看了阮相宜一眼:“还请水冥大人随我等回去。”

他的耐心快要没了。

阮相宜不得不承认空茕说的话句句在理。以他目前有伤在身,且季修又受了伤的情况,根本无法突围。

他没有理会空茕,而是扯下胸前的骨笛递给季修:“这个你拿着。”

季修没接:“你不要听他的,你若是不想回便不回。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方才那一刀够不够我们结拜成好兄弟?”

刚失去一位好兄弟的阮相宜感觉眼睛有种痒,看着季修认真的眼神,他还是没忍住点点头:“嗯。”

“是兄弟就对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季修说着老掉牙的话,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好肉麻,比我看的话本子还肉麻。”

其实他除了不想让阮相宜独自一人涉险,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活着回皇宫。

不想回到那个比监狱还要让人窒息的金属牢笼。

不想每天面对喝不完的药和没完没了的储君课堂。

还储什么君啊?

他还能活几天都没人敢保证,大奉的江山适合交给像他二皇兄那样的青年才俊,而不是他这个病秧子。

“知道肉麻就闭嘴。”阮相宜说着使劲地推了他一把,“快走。”

季修:“……”

他踉跄两步,即便内心不愿,也还是快速朝巷口走去。

等到了安全地带,他才回头看。

阮相宜已经和那些人厮杀起来,没有一个人有余力来追杀他。

季修深知自己此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跑,跑得越远越好。

看来又死不成了。

这是季修离开巷口的第一个念头。

阮相宜好像真的有盖世神功。

这是季修离开巷口的第二个念头。

此后,他们再没见过。

他不知那天最后战败的是谁,也不知阮相宜是死是活。

他后来甚至完全忘记了阮相宜这个人。

一念情深的从来只有阮相宜一人。

在季修的世界里,世上再无修哥哥,也再无阮相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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