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才宣太子殿下觐见,这才一盏茶的工夫,殿下又被陛下罚去跪着了。也不知道陛下对太子殿下到底有什么不满的。”
徐玉容感觉眼前十分模糊,只隐约感觉前方有一个人影,好像跪在雪中。
“自从元和十八年,殿下出生以来,陛下对殿下总是如此,召殿下总说不上两句话,就要罚。若说陛下不喜殿下吧,陛下偏偏日日召见殿下。”
元和十八年?
现在不是表兄登基的第十年,元和十年吗?徐玉容想睁开眼睛,看清楚那两个说话的小黄门的模样,却怎么也看不清。
转瞬间,徐玉容的眼前好像换了幅景象。
眼前不再是高大的楼宇,而是一座低矮的院子,两个小黄门取下门上挂的链子,将一个食盒放在院中,道:“夫人,这是今日的饭食。”
听了这话,一个妇人身着棕灰色衫裙,从屋子里冲出厉声骂道:“姬昀,狼子野心,道貌岸然,当初就该杀了他。”
“还请夫人慎言,如今是元和二十五年,早已不是夫人做魏国公主的时候了。夫人在此处当好好反省。”两个小黄门说完,转身就打算离开。
徐玉容忽然感觉眼前清晰一点点了,她凑上前,想看清楚眼前这个形容憔悴的妇人是不是自己的母亲。
眼前的妇人与徐玉容母亲的模样有七分相似,只是发髻散乱,发间有许多白发,比徐玉容记忆中的母亲苍老许多。
徐玉容的母亲身为魏国公主,大齐最有权势的女人,即使遭遇叛乱,也未曾有过这般憔悴的模样。
“姬昀想杀了吾便杀了吾吧,他执政一年杀吾母,执政八年杀了吾儿,如今让吾作为一个废人在此处苟活,他很得意吧。”姬俪对着小黄门骂道。
两个小黄门不言语,只沉默地把门锁上。
“阿娘,这是怎么一回事?”走到姬俪的身旁想问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会在这里,为什么母亲如今如此落魄的模样。
“阿娘?阿娘?”
徐玉容在姬俪身旁大喊,只可惜姬俪越过她,径直走向食盒,好似根本听不见。
徐玉容看着姬俪,取出食盒里的饭食,只用了几口,突然间口吐鲜血,倒在地上,眼睛瞪着,看向徐玉容的方向,似乎还有未说完的遗言。
“娘子,娘子,醒一醒。”
“啊。”徐玉容睁开眼,眼前是她熟悉的模样,富丽堂皇的公主府。地上铺着西域进贡的羊皮毯,由绫纱制成的床帐轻轻摇晃,亲手串的绿松石珠帘挂在床旁。
时人常说,七分未央宫,三分公主府,天下的好物件,尽数由天家和公主分了去。
太皇太后只有一个女儿,就是魏国公主,祖母赐下满长安最好的院子给她的女儿。魏国公主只有一个女儿,徐玉容,整个公主府里除了正房,最精美富贵的院子,就是徐玉容的这间。
“娘子,做噩梦了吗?”石英服侍徐玉容坐起,“娘子一直喊着阿娘。”
徐玉容接过石英递来的手帕,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手帕轻盈温润的触感,提醒着她,现在已经不是梦中的草屋了。
石英比徐玉容年长几岁,已经服侍徐玉容七年了。在被派到公主府前,石英在其他大人府中服侍过几位小娘子,她家娘子在外头看来与长安城中的其他娘子相比,不过是身份更高贵些。
看娘子招手,石英连忙将温热的茶水递给徐玉容。
徐玉容喝了茶,冷静一番,道:“不过是梦中有凶兽追赶我。”
“这确实吓人,娘子可要去万佛寺请高僧做法,驱驱邪?”石英取过面盆,给徐玉容梳洗。
石英看着徐玉容有些惊慌的模样,十分诧异,在她心中,自家娘子一直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女子,不知是怎样的凶兽将娘子吓成这番模样。
在娘子十岁时,石英初到娘子身边服侍,有一日娘子在茶楼听戏时遇到了娘子的父亲昌德侯,昌德侯于大庭广众之下训斥了一番娘子,好似娘子是这世间最贪图享乐,最不忠不孝之人。
身为侍婢的石英都有些不忍听下去,而娘子淡然等昌德侯骂完后,道:“父亲的教诲,儿牢记在心。”
待昌德侯走后,娘子如常听戏,好似根本没受影响。
石英当时还不熟悉自家娘子的性格,在徐玉容身旁服侍得战战兢兢,生怕娘子迁怒于她。结果,怕什么来什么,石英在娘子正听得入迷的时候,自己将茶水撒到了娘子的身上。
石英犹记得当时自己跪在地上时,思绪万千。而娘子只是让她按例自回公主府领罚,不曾迁怒于她。
这几年石英在徐玉容的身旁服侍,已经很熟悉娘子的性子了。娘子总是很快乐,永远充满好奇心,这世上就没有能让娘子不快乐的事情。石英很庆幸自己这几年是在公主府伺候徐玉容。
徐玉容接过石英递来的茶水,水温是她最喜欢的微热,她饮过茶水后,已十分镇定。
自己从未见过母亲穿粗布麻衣的模样,如何能梦到母亲年老时,穿粗布麻衣凄惨的样子。
何况,梦中那般真实的场景,母亲死不瞑目的模样犹在眼前。
母亲说,姬昀狼子野心,亲政后,先杀了祖母,而后就是她。
徐玉容轻轻摩挲手中的茶杯,轻盈白皙的邢窑白瓷,清楚地将温度传达到她的指尖,“这样的富贵日子,我还没过够呀。”
徐玉容放下茶盏,问道,“石英,表兄是不是快亲政了。”
“是呢,待到下月娘子与陛下大婚之后,太后便还政于陛下。”侍女们鱼贯而入,将早食摆在桌上。公主不需要娘子晨昏定省,娘子早晨一般睡到自然醒。
石英扶着徐玉容起来梳妆,自两年前,娘子与陛下定亲后,陛下时常来公主府看望娘子。陛下对娘子极好。
在同娘子定亲前,陛下是长安城贵女们心中的最佳郞婿,少年英才,又身居高位,在同娘子定亲后,也有不少世家想把自家的女儿送进宫里去,打着占不着皇后,做个宠妃也不错的主意。不过,陛下一个也没答应。
因此石英很期待自家娘子同陛下成婚的那天。娘子素日里待人宽和,陛下又是谦谦君子,石英觉得陛下同娘子,就是天生一对。
“就一个月了?”徐玉容看向镜子中的自己,“居然这么快。”
“婢子还嫌慢呢。”石英是自幼服侍徐玉容的,能同徐玉容开玩笑,“前些日子娘子还盘算着要做皇后娘娘,搬到椒房殿去呢。”
“呵。”徐玉容苦笑,“人呐,总是会变的。石英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姬昀自八岁登基,如今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间,起初外祖母不满意姬昀,嫌他太过瘦弱,时常生病,起了想换掉他的心思。有一次以不孝为名,让姬昀足有四日不许进食。
而自己在初时,对这个不受宠的傀儡表兄很是不尊敬,没把他当皇帝。因着考工室给皇帝的东西最是精美,从他手中坑蒙拐骗地拿了不少东西。
这几年因着姬昀年岁渐长,身子康健,朝臣常言陛下尚武功,不似先帝,因此大家对姬昀愈发重视起来,徐玉容也不敢放肆了,外祖母也不罚他了,看似其乐融融。
“这也不能全怪我呀。”徐玉容看向梳妆台旁的玛瑙小马。这是由一整块玛瑙雕刻而成的小马,通体雪红,独有小马额间一缕嫩黄的毛发。
最新奇的是,这匹小马的模样是憨态可掬的小马驹。时下的马,没有雕成这样的,多是雕成高头大马的模样。
“都赖你。”徐玉容伸手,将小马推倒,“你太可爱了。”
徐玉容第一次对姬昀的所有物伸出罪恶的魔爪,就是因为这匹马。没有七岁的小娘子能抵抗这样一匹小马驹。
徐玉容拿起小马驹,马驹上挂着一个小篓子,篓子里是红黄相间花骨朵。
“这马驹雕的真灵性。”徐玉容不是没有更好的玉雕,这匹小马能在她身旁放了这么多年,足见她的喜欢。
徐玉容指尖在马身上的花上轻蹭。
这花让她想起来一桩往事。
八年前,姬昀身边有一个小黄门,被先太后收买后,欲对姬昀不利。事发后,太皇太后本想杖杀这个小黄门,以儆效尤。
姬昀劝太皇太后留这小黄门一命,不过这小黄门命短,被罚去花房里做工,没几日就得病死了。
现在想来,这小黄门当是与花相冲。徐玉容爱读杂书,曾在一杂书中得知,素日里体弱,又常气喘之人,不得接触花花草草,若遇花时,会难进气,而致死。
姬昀定是知道此事,而将小黄门罚去花房。
姬昀素日里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没想到这厮藏得这么深。他现下只怕是算计着等亲政以后通通报复回来。一根被绷紧十年的麻绳,突然得到了放松的机会,他一定会报复的。
“怎么办?还有一个月姬昀就要亲政了,还有五年,他就要杀了我。”徐玉容陷入沉思,“我对姬昀犯下的罪孽,还不算深重,他能不能放了我啊。不就是骗了他些玉石吗,何至于此啊。”
这抠搜又小心眼的男人,不过是抢他一点物件,将来没有夫妻情,也有亲情啊。
“不对。”徐玉容忽然想起梦中小黄门说起姬昀苛待自己的儿子,愁容满面地喃喃道,“他连他儿子都不放过,还能放过我?”
“雀奴为何如此忧愁?”
忽然响起的温润男声,把徐玉容吓了一跳。
当然是在担心表兄你哪天把我杀了,我的好日子结束了啊。
“表兄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朝堂上的事不忙吗?”徐玉容看向正逆着光走来的男子,行若流风,身着素袍,金带围腰,一副风流佳公子的模样。
一个家资颇丰的美男,他死后他的家资都归她处置,甚好一桩婚事啊。
只可惜此人心机深沉,徐玉容再看一眼姬昀,忍不住叹道,无福消受啊。
“大臣都有眼色得很,如今还有比你我婚事更重要的事吗?”姬昀走到徐玉容的身旁,在徐玉容的发髻边,插上一只镶了珊瑚做成麦穗模样的发簪,“朕特意让考工室做的,喜欢吗?”
“喜欢,多谢表兄。”徐玉容仰起头,发自内心地给姬昀一个笑脸。
考工室的匠人手艺真好啊,难怪她小时候喜欢从姬昀手里抢东西,外头怎么就找不到这么合心意的匠人呢。
“那现在雀奴可以告诉朕刚刚为何发愁?”姬昀拉过徐玉容的手,放在掌心。
徐玉容叹息,姬昀怎么还没忘了这事,得按照以往的方式处置,不能让他起疑心。在以前,徐玉容自是对姬昀千依百顺,与未来夫婿谈情说爱。
徐玉容微微抬头,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梦中有凶兽追赶我,难道是我前几日给佛祖塑金身不够诚心,佛祖发怒了?”
“是吗?”姬昀握住徐玉容的手,缓缓揉捏。他的手十分冰凉,缓慢地触碰,好似在徐玉容的心上按着节拍。
“这点小事,吩咐下去,让底下人再塑一回就好了。”
“表兄不要老是拉我的手,底下人看见了,不好。”徐玉容试图把手从姬昀手里抽出来,没抽动不说,姬昀握得更紧了,徐玉容有些手疼。
“无妨,朕是天子。”
“表兄,若是有人曾欺辱过你,你当如何?”徐玉容垂下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雀奴为何问这个问题?”姬昀沉思,然后答道,“朕自幼是太子,而后是天子,哪有人能欺辱朕?”
当然是我们祖孙三个啦,徐玉容腹诽。
“表兄回答雀奴,不要逃避,若是将来有人欺辱你,你当如何?”徐玉容用手指轻轻勾姬昀的掌心。
姬昀虽然心机深沉,但仍是普通男子,颇吃女子撒娇那套,以前徐玉容就常常对姬昀撒娇。
“嗯。”姬昀沉思一会儿,道,“欺辱天子,足见此人目无尊上,杖责,如何?”
“杖责?”徐玉容靠近姬昀的胸膛,用没被姬昀握住的手,环住姬昀的腰,道,“若是将来雀奴得罪了陛下,陛下也要杖责妾吗?”
徐玉容在姬昀的怀里,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抬起眼看姬昀时,似有眼泪将欲落下。
“雀奴何必惊慌,你我二人是夫妻,与旁人不同,我疼爱雀奴还不够,如何舍得伤害雀奴?”姬昀伸手似要替徐玉容擦眼泪似的,轻抚上徐玉容闭眼时微微颤抖的睫毛。
骗子。
徐玉容一个字也不信。
“表兄对雀奴最好了。”徐玉容想了想试探道,“表兄,今日的梦是不是佛祖警示雀奴,雀奴不堪为后呢?”
“雀奴不作天子妇,想做谁家妇?”姬昀似笑非笑地问道。
“想做姬家妇,表兄不依吗?”徐玉容看着姬昀笑问道。
一阵风袭来,温暖的阳光洒在拥抱的两人的身上,远远望去,好似情人在互诉衷肠。
新作者上路。希望喜欢的朋友多多支持,收藏,评论谢谢[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