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庄里的葡萄已经成熟了,伊瑟尔那任性的表妹玛蒂尔达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被遣送回了巴黎。
来自法国的信件堆满了书桌,在给布列塔尼老公爵的回信中,伊瑟尔刻意的隐去了海蒂.伯纳德的存在。查尔斯元帅也见到了他最爱的女儿玛蒂尔达,伊瑟尔只觉得自己沉重的双肩如今都轻了些许。
他借着来伦敦找玛蒂尔达的借口,在维奥娜留给他的庄园住了几个月,有的时候,当他穿过那一大片葡萄园时,也会记起些许年幼时与母亲的记忆。
他走到窗前,从庄园的顶层俯视这个世界。
通宵的处理在英国的事务使他疲惫到怀疑自己还是否活着,布列塔尼家族的家徽正印在旗帜上,它们高高的悬挂在头顶。
管家为他送来了一杯咖啡,苦涩的味道刺激着他原本疲惫的神经,他打开他的祖父,那位威严的老公爵寄来的信。
法国的一切都很顺利,他的舅舅查尔斯元帅记下了布列塔尼家族的这份人情,伊瑟尔放下咖啡,揉了揉太阳穴,问管家,“十年前的那件事,调查的怎么样了?”
阿诺管家将手中的资料递给他,“这是当年维奥娜夫人遭遇刺杀时的卷宗。”
伊瑟尔接过卷宗,看了起来,许久,他摇摇头,“我始终认为,我母亲的死绝对不会是简单的入室抢劫。”
是啊,怎么可能会是入室抢劫?酒庄里有那么多的佣人,这个庄园那么的大,维奥娜怎么可能会这么巧合的,死于劫匪刀下?
可这些年,伊瑟尔秘密调查所得的结果都在告诉他——他的母亲,维奥娜的死是意外。
“伊瑟尔少爷,请容许我的多嘴,但……”阿诺管家道,“我们所有的调查,都是这一结果。以及,您也明白,老公爵并不支持你调查当年维奥娜夫人的案子。”
“可难道我就让我的母亲不明不白的就这么死了吗?”伊瑟尔抬起头看他,那双冷漠的灰色眼睛罕见的出现了情绪波动,“如果是入室抢劫,那么为什么现场都没有搏斗的痕迹?你知道吗?就在前一天,她还在期照料着她的玫瑰。”
伊瑟尔冷冷的看着面前这个在维奥娜死后一直照顾他的管家,“没有人能够阻止我,即便是我的祖父。那时你也在现场,难道你愿意相信这种可笑的结果吗?”
厚厚的卷宗洒落在昂贵的地毯上,阿诺管家叹了口气,“伊瑟尔少爷,你们都姓布列塔尼。老公爵不会害你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布列塔尼家族。”
地上的卷宗被窗外的风吹起,伊瑟尔眼中的情绪慢慢的消散了,他忽然笑了,“布列塔尼……”
他越过年迈的管家,缓步走下楼梯,初秋的风吹过了额前的发丝,儿时的记忆一幕幕的、争先恐后的涌现在脑海,满身是血的维奥娜死在了苍白的圣母雕像边上,她的脖颈被残忍的割开,鲜血也染红了圣洁的雕像,黄昏时,垂垂老矣的夕阳开始消失在地平线下,他的手中还握着一朵玫瑰,他看着那一幕,甚至都未曾发觉玫瑰的刺扎破了手掌。
他推开温室的门,看到了大片的蓝玫瑰,这一幕使他怔愣了片刻,将他从那场噩梦中拉回了现实。
初秋时分,伦敦就已经变得有些寒冷了,红发的女孩坐在地上,靠着钢琴,悠闲的绘制着整座酒庄的地图。
她的头发颜色很鲜艳,就像秋天火红的枫叶,伊瑟尔很少见到像她这样的发色,因此在两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多看了她一眼。
她依旧穿着她自己带来的那些廉价的衣裙,伊瑟尔先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海蒂.伯纳德没有选择自己替她挑选的那些华丽裙子,但他现在觉得,那些亚麻质地的衣裙在她身上却显得十分好看。
“你能在弹一次那首钢琴曲吗?”伊瑟尔问坐在地上的女孩。
她培育的玫瑰已经成熟了,大片的蓝色玫瑰盛开在脚边,围绕在钢琴周边,这是一种十分鲜艳且漂亮的颜色,和她的眼睛很像,它们都很好看。这个酒庄的人们都非常的喜欢温室里的蓝玫瑰,伊瑟尔更是。
就连他的书桌前,也会常年摆放着一束蓝玫瑰,不过他从来不让其他人碰玫瑰,因此替换花束的重任就落在了海蒂的身上。
“我真没想到。”伊瑟尔的目光落在了玫瑰蓝色的花瓣上,“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蓝色的玫瑰。”
“不止有蓝色的。”她补充,“还有粉色的、黄色的、紫色……”
“你能够培育出来吗?”
“应该能。”她想了想,“但需要时间。”她忽然抬起头,看向伊瑟尔,那双像猫一样的眼睛圆圆的,“你哭过。”
钢琴声停了,伊瑟尔告诉她,“不,我从来不会悲伤。”
“可你的眼睛很红。”没有人不会悲伤的。
“因为我工作了一个晚上。”他只是疲惫而已。
“那么你应该去睡一觉。”海蒂.伯纳德告诉他,“也许你太累了。”
琴声又响起来了。
“我会的。”他说,“等这首钢琴曲结束。”
知更鸟又来到了这座酒庄,它整齐的,停靠在温室的窗框上,伊瑟尔希望自己等回到法国时,也能在那见到知更鸟。
“看!又是这群很肥的鸟。”海蒂.伯纳德说。
“它们是知更鸟。”伊瑟尔笑了笑。
“你喜欢这种鸟类吗?”她问,“但它们不会停留太久。”
又是一个黄昏,只是这个黄昏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可怕的黄昏截然不同。
“你可以一直留在这个酒庄。”伊瑟尔和她一同坐在钢琴凳上,他看着女孩白皙的侧脸,“或者……你可以和我回巴黎。”
“我为什么要和你回巴黎?”
“因为……”他抿了抿唇,“很多人都向往那里。”
“我不会留在这里的。”她拒绝了他,“我也不会和你去巴黎的。”
“为什么?”
“如果你喜欢那些玫瑰,可以给我一个地址,每年玫瑰开花的那一个季节,我会托人将玫瑰送过去。”
伊瑟尔并没有拒绝或是同意女孩的提议,只是从凳子上离开,然后对她说,“明天,我就该回巴黎、回布列塔尼家族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离开了温室。
走出温室,远远的,伊瑟尔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葡萄园,不知为何,他心中竟然出现了一种怪异的情绪,他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如果非要说的话,也许是失落。
他不明白海蒂.伯纳德为什么会选择拒绝他,像她这样趋炎附势的人,听到自己愿意带她去巴黎不是应该高兴吗?
她和自己从前遇到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海蒂.伯纳德的情绪转变这么快。
明明自己一开始是想杀她的,就像杀任意一个平民一样,毕竟他们的性命都是廉价的。
但他从未遇到海蒂.伯纳德这样的女孩,她的外表就像自己儿时养的一只布偶猫,看起来柔弱又漂亮,当他在杜瓦尔男爵府见到海蒂时,他是这么想的。
当海蒂.伯纳德的拳头落在自己脸上的那一刻,他不敢置信,紧接着是愤怒,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要将她千刀万剐的情绪。
他使她的肩胛骨碎裂了,他以为她会像自己以前养的那只猫一样开始示弱,或是死去,那么的脆弱。
但她是顽强的、鲜活的,她是有生命力。
伊瑟尔.布列塔尼的世界是没有色彩的,他出生在权势滔天的布列塔尼家族,并且是唯一的继承人,他自一出生时就站在了金字塔顶端,但有的时候,他会怀疑自己是否是“活着”的。
自他记事以来,就有数不清的女孩对他表达好感,她们有的出身高贵,有的长相美丽,也有的聪慧过人……或是因为他姓布列塔尼,或是因为喜欢这张脸。
索尔.安德森常常说他这个人太过冷漠、不近人情,对女孩们从不留情面,正如伊瑟尔那个已经死去的父亲所说,伊瑟尔.布列塔尼是个优秀的继承人,他完美的继承了这个家族的特质,冷漠、残忍、利益至上,所以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爱上谁。
“你就和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一样。”他那患上了梅毒如同一摊烂泥的父亲,在临死前就这么说,“你们是一个合格的野心家。”
“所以你们注定,活的像一个行尸走肉。”
于是伊瑟尔的父亲就死了,正如老公爵所说的,布列塔尼家族不需要废物——即便那是老公爵的儿子,是伊瑟尔的父亲,但他们依旧选择让他死。
这桩丑闻甚至没什么人知道,他的母亲也早早的就死了,死的比伊瑟尔的父亲还早。那个可怜的女人,她喜欢知更鸟,以至于伊瑟尔也很想见见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鸟类,她想见到蓝玫瑰,可惜她到死都没看过,直到最后死在了布列塔尼的牢笼里。
也许他是一样的,他从来都像一具行尸走肉,他已经许多年,未曾感受到活着的气息了。
于是从某一刻起,伊瑟尔就不想杀海蒂.伯纳德了。
因为她太鲜活了,太耀眼了,甚至不像这个世界、或是这个时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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