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符纸

祝峥没有传信,宋影山也没去环坳,剩下半日把村中每家每户的情况都看了一下。

日落西山时,他从旗子家出来,抬眼就看见快步向他走来的祝峥。祝峥连续两三日都避着他,今日突然主动找他,倒是让他愣了一下。少年在他两步外停下,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旗子几人。

宋影山了然,往他们暂住的茅舍走去,祝峥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师尊,扶佑仙君和乔幸马上来。”

宋影山道:“出事了?”

“算是,但是已经摆平了。”

宋影山问:“王家人呢?”

祝峥道:“搬家了。搬去王飞燕家附近,已经动身了。”

宋影山推门而入:“这般急?”

祝峥简单说完今日环坳发生的事,宋影山沉默下来,半晌才点头:“知晓了。盯了一整日也累了,休息吧。”

祝峥闷声应了,又默默退开两步不再吭声。

宋影山习惯把空间留给他,临出门还是问了句:“可还是心情不佳?”

祝峥恍然抬头,又摇头:“没有。”

他一直嘴硬,但宋影山也不想强求。这个年龄的少年多少都是有点倔强的,一些事不等他自己想开也没办法开导。

“好。师父在外面。”

祝峥猛地捏掌成拳,再抬眼却见那扇门已经合上了。他愣愣地盯着门,许久,上下唇动了动,却只是无声地念了一句“宋影山”。

邢乐一和乔幸来时天色黑沉,已近亥时。他们是安顿好了王家人才过来向宋影山说清前因后果。

宋影山静静听着。邢乐一已经冷静下来,他略去了那些震惊和不解的情绪,详略得当地向宋影山描述事情经过,和祝峥口中的他是两个模样。

邢乐一越是沉静,宋影山的愧疚就越深。半晌,他叹了一句:“辛苦你们了,若是无事,便回去吧。”

谁料邢乐一摇了摇头:“仙尊,我想再等几日,看看王家人是否能安定下来。”

宋影山默了一瞬:“好。”

邢乐一拜礼:“那乐一便直接去那边了。”

乔幸行过礼也准备走,被宋影山叫住:“你还要同乐一一起吗?”

乔幸愣了一下,看见宋影山平和的神色,最终点头道:“是。”

宋影山:“去吧。”

在宋影山身后,祝峥一直在屋内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祝峥看到那双平静的双眸停在邢乐一身上时会流露出若有若无的担忧,不甚明显,而后又一寸寸压下去。

祝峥看着宋影山又叫住已经转身的邢乐一,听他一字一句嘱托,生怕邢乐一再遇到什么不公。最后又忍不住开导几句,生怕邢乐一骤然遭遇这些会走不出来。

邢乐一让乔幸在村头等自己,回头问宋影山:“仙尊此前,也会经常遇见这种事情吗?”

宋影山道:“不经常,很少。”

邢乐一应声,又驻足良久,行礼离开。宋影山站在檐下,目送他们远去。

祝峥不想看,又舍不得不看。

他在一点一点尝试着拉远自己和宋影山的距离,可宋影山一句轻飘飘的“师父在外面”又让他觉得,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远过。

仿佛这几天的疏离都是他一个人突然任性的一场闹剧,而那个人总会温和又宽容地站在他身后,不远不近,不会逾越半分,也不会退后一步。

他的所有行为在宋影山眼里好似都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宋影山见多识广,经历万千,能容纳他的所有——

除去他不敢说的。

若这只是一场闹剧。

闹剧落幕,他还是那个觉得自己心无杂念的徒弟,宋影山也还是那个会执笔教他写“宋影山”的师尊。

可惜不是。他不会是一个值得宋影山疼宠的好徒弟,更不会是一个值得宋影山去爱的好人。

祝峥的眼瞳暗了暗,松开掌心,转身又将自己埋进被褥中。

昏昏沉沉间,似乎听见有人轻叹一声,然后肩侧的被角被向下压了压。

***

祝峥醒来用完早膳就想走,被宋影山远远叫住:“去哪里?”

祝峥僵硬转身,看见宋影山周围的几个孩子,道:“想去看看乔幸他们。”

宋影山看了他片刻,才淡声道:“早些回来,那边若是没事,我们明日回去。”

祝峥愣了一下,应道:“好。”

宋影山看着祝峥走出村,回头去找胡番。

胡番恍惚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宋影山是真的要走了:“宋公子,我知道不该挽留你们。你瞧我们这地儿实在是穷,条件差,这段时间已经很委屈你们师徒了,可……你们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无以为报……”

胡番手足无措,用着自己知道的最好的措辞,结结巴巴和宋影山比划着,被宋影山压住了双手。

宋影山道:“相聚便是缘,我们已是缘分匪浅,若有缘自会再聚。”

胡番又拉着宋影山聊了一会。等他往怀谷子走时,早已过了他平时去的时辰,于是半路上迎面碰上几个孩子。

那几个孩子大概以为他今天不会去了,也没有防备,迎面撞上才面露尴尬。宋影山也没为难他们:“去哪儿玩了?”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最后选择实话实说:“去怀谷子了。”

“嗯。”宋影山道,“今日怎么样?”

见他没有说什么,几个孩子对视一眼,胆子大了点:“打起来了。”

宋影山闻言蹙眉:“谁和谁打起来了?”

那几个孩子突然跪一排:“对不起公子!那天我们不小心听到公子的话,后来有人来问,我们就说了……”

宋影山道:“说了什么?”

“说了怀谷子的药田来年收成会很好。”

宋影山:“何时说的?”

几个孩子的头垂的更低:“昨天。”

宋影山道:“好。你们回去后别再过来了。这些话不可再和任何人说,知道吗?”

孩子猛点头:“知道了!”

宋影山看着他们走远,才赶去怀谷子村。他到时双方已经闹得非常凶,有药农受伤了,硬是被其他药农抬到了村中。

“有本事报官啊!我看你们也不敢吧?”药农吵得很厉害,笑的张狂,“你们私自挖了山脉,扩成田地,只怕也没有上报官府吧?谁知道这事干几年了,报官就要补田地税,你们报啊!”

村民气笑了,是那天的胡子壮汉:“我们凭什么要报官?你们先来找的事!”

药农道:“不想报官也行,那就给钱,没有十两银子我们是不会走的。”

胡子壮汉叫道:“你们就是故意来讹钱的是吧?我明明就没打他!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你没打?你那棍上的血是什么?动手了还不承认?报官!”

有药农要冲出去报官,被村民们围起拦住,胡子壮汉沉了脸色:“你们一定要报官的话,那就别怪我们。”

药农见他们眼神阴狠,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你们想干什么?”

如成年人小臂粗细的棍棒在落下前被一根枯枝四两拨千斤地挑开。

两拨人中间出现一个眉眼如画的白衣青年,神色淡然,语气平和:“害人性命不可取。”

“你是谁?”

“哪儿来的小子?别多管闲事!”

宋影山的胸腔莫名发堵,他眉头微蹙又很快松开,看向村民们道:“你们伤人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们干的了?”

“你谁啊你,凭什么管我们?”

“滚滚滚,别自找麻烦。”

宋影山抬手,正接下那胡子壮汉照着药农劈头砸下的棍棒。他没说话,只淡淡看着那壮汉。

胡子壮汉登时惊出了一身汗。他清楚自己那一棍究竟用了多大力,但是却被这个看着清瘦的青年仅用一根枯枝就轻飘飘拦了下来。

他变了脸色:“你究竟是何人?”

宋影山还未开口,忽然有一稚嫩的声音抢道:“你是那个人!在半山村的那个人!”

宋影山并不意外,这里有几个孩子是见过他的,认出来也不足为奇。

但怀谷子村的村民们一听就炸了:“是你!”

有人指向那些药农,质问道:“这些人,是你找来的?”

那些药农面面相觑,完全分不清状况。但也无需他们说什么,几乎瞬间,怀谷子的所有火力就跳过他们转到了宋影山一人身上。

“不是他还能是谁?不是他,他怎么会来救这些人!”

“我们和半山村的恩怨这么久了,之前都不见有人来说,我看就是他干的!”

“那群穷鬼肯定跟他说了什么,说我们想要他们的地盘,我看他们也想要我们的药田!”

“弯弯绕绕找个外人来对付我们……赶紧带着这些人滚!”

铺天盖地的指责谩骂几乎要淹没宋影山,他默不作声,福至心灵一般定定看向一处。

在人群背后,村子最中央的地方,有一个干净宽敞的屋舍。前门大敞的屋舍雕梁画栋,南北通透。它精致的与整个村子的其他屋舍格格不入,还占着最好的位置。

那个大堂中央,供奉着一尊神像。

神像雕刻得极为精美,似乎还能看见神像背后的林间有薄雾弥漫,雾气自下而上,隐隐透出袍摆上的山水纹路。神像左手的指尖虚绕着一根荆棘,另一手背在身后,虎口微张,像是在虚空中握着什么。

宋影山的目光往上,看见神像半敛的双眸中透出悲悯和宽容。

那一瞬间,宋影山不清楚自己该有什么反应。但他确实在刹那间如坠冰窖,手脚冰凉。

寻常来说,只有各个庙宇才会供奉神像。若是有凡人想自己在家供着哪位仙神,都是买张画像了事。没有哪个普通人为此花大价钱去雕个神像来。

即便面容有出入,宋影山依旧能认出来他们供奉的究竟是谁。这里的人,还供奉着仙尊的神像啊。他都干了些什么?他一边占着仙尊的身份地位,一边对付仙尊的信徒?

“问你话呢!哑了还是聋了?”

“不敢说,那就是他干的!”

不知道是谁推搡了一把,宋影山趔趄了一下。他胸腔那股莫名的堵闷感越来越明显,叫他又想靠近那尊神像,又想转身就逃。

这种奇怪的拉扯让宋影山生出一种空旷感来,好似他的躯体随时可以离开,但他又站在这里,隔空看着自己的灵魂有两种想法在你推我拉、谁也不让谁,一个打死不走,一个拼命想逃。

有人注意到他的目光,忽然笑起来:“傻了?你也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都闹到神跟前了才知道害怕?!”

宋影山神思恍惚,问道:“什么?”

“不知道了吧,方圆百里最灵的神像就是我们村的这一尊。”那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直接和另一人拉着他拖去神像前,两人按着他想要他跪下:“来,到这儿来忏悔。害怕没用,求神原谅才行。”

宋影山的胸腔重重地跳了一下,他被按在地上半跪着缓了许久。只觉得越接近神像他的心思就越乱,像是有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在试图钻进他心中生根发芽,再疯长枝丫。

神域有言:凡人供奉的画像和神像中若有神君一缕神魂,便能庇佑一方。神魂与神君心神相牵,不可切断。是以凡人的祈愿神君都能听到。

邪念亦是。

还有一点是,当众生对着神像许下的邪念到了一定程度,也是会影响神像中的神魂的,神魂与仙神相连,同样会影响仙神的心念。而仙神往往都会在源头便选择收回神魂,避免被影响。

凡人只知不能在神像前有妄念邪念,妄念邪念多了,神像便不再显灵。原因皆在此。

这尊神像能影响他,必然不只是一尊普通的神像而已,可为何他先前并不知道这尊神像的存在?

想到这一点后,一股莫名的怒火翻滚上心头,卷着不知来处的杀意。宋影山知道自己是被面前这尊神像影响了,强自镇定道:“你们做了什么?”

村民们早都丢下药农几人围了过来,听他这话都莫名其妙:“什么我们做了什么?是你做了什么!”

宋影山撑住面前的蒲团,站起身看向神像,淡声问:“你们对神像做了什么?”

按住宋影山的有两个人,而他们用尽全力也没能压住这个青年,反而是他毫无压力地直接站了起来,仿佛他们施加在他身上的力道根本就不存在。

这情形由不得他们不害怕。这两人“噔噔噔”连退数步,一边揉着酸麻的胳膊,一边压着心中的惊恐怒道:“什么我们对神像做了什么?你这人神神叨叨到底想干什么?!”

后面一群村民本来看这两人压不住,想上来帮忙,乍一听听宋影山这话忽然顿住,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在说什么?”

有人窃窃私语:“不会是太害怕了,被吓傻了开始胡言乱语了吧。”

宋影山转身看着眼前的众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声音的忽然迷蒙起来。他像是陷入一场未醒的大梦中,愧疚被怒气碾压而过,让他几乎不能维持理智。

他极力稳住嗓音中的颤意,问:“你们对神像,做了什么?”

这神像中,有仙尊一缕神魂。而现在,那缕神魂正在反过来影响着他。不知被多少贪恋**浸染过的那缕神魂感受到他的靠近,天然的亲切让它兴奋无比,不断撩拨着宋影山的心神,势要勾出他心底所有的贪嗔痴怨,再借此吞没他。

可这缕神魂,本来他是感受不到的。这尊神像同仙尊的牵连——被切断了。

有人对神像动了手脚,将神魂连带那些供奉同仙尊的牵连一并阻拦。借供奉的仙力满足这些人的妄念,而那些妄念中的恶意又逐渐侵入这缕神魂。

积年累月,直至他到了这里。他来了,距离不再遥远,便能感受到那缕神魂中含着的恶念。

无人回答他的话。

宋影山一一扫过面前的人,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现在的情绪更多的是什么,也分不清哪些情绪才是真实的,只能看到那些人怔然惊诧的目光。他在那目光中靠近神像,上下抚过。

胡子壮汉见此上前想要拦他:“你知不知道乱摸神像是对神明的大不敬!你不想好好活别拉着我们大家伙一起!不认错就滚出……”

宋影山一手抬起神像,在底座后方,抽出了一张符纸。

那符纸同寻常的不一样,寻常符纸是黄表纸黑墨迹,而这张,整张纸被血水浸透,血迹早已干涸成乌黑,由内而外透着一股诡异的妖冶。

胡子壮汉忽然哑声,瞪着宋影山手中的符纸,又去看看近两米的石雕神像。

聚在一起的村民中,有两三个年长者脸色骤变:“你是什么人?”

宋影山拿着那张符纸,看着上面深浅不一的血迹,淡声道:“你们做的。”

那三人惊疑不定,只见宋影山的指尖轻碾过那张符纸,门外忽然吹进一缕清风,所有人左手的袖口忽然被掀开。

每个人下意识翻过手去看,在他们的手腕中央,都有一个细小的红点,像是刚被针扎过似的鲜艳。

这个村子中的每个人,都在这张符纸上滴过血。

那三个老者顿时脸色煞白,抬头去看宋影山,对上那双平静的眸子,忽然有不知来处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你们这是出卖灵魂,同魔鬼做交易啊,后果是什么你们清楚吗?”

这周围的药田药农不少,偏偏怀谷子村的药田产量就是要好出许多。换人不行,只能他们种才行,居然不是天意是人为。

宋影山阖眼,内心那股一直被强压的怒火和杀意忽然被拢成团缩进角落,剩下一望无际的悲哀和平静。

他抬手抚上神像,屈指轻轻叩了一下,身侧那尊神台之上的神像便轰然倒塌,化为一地齑粉。尘埃四起,一个极小的阵法在神台之上显现出来。

噬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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