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提防

没有祝峥跟在身后,宋影山只觉得一切都变得顺利了起来。他没有再主动去拜访明家,周芳雅却又着人来请他去指导幼子。

宋影山默默成为明观棋的半个夫子,在明家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明观棋的院中,明观棋与他熟络后话也多了起来,在学习之余会缠问一些宋影山在其他地方的见闻。

宋影山不动声色笑道:“小公子对外界的兴致如此高,只怕你那两个姐姐每次回来,时间都拿来给你讲故事了吧。”

明观棋摇摇头:“不敢,娘不让大姐二姐告诉我她们见到的那些事,而且她们都很久没回来过了。我在家和三姐姐最亲,三姐姐有什么事都告诉我,她还说成亲后也不会像大姐二姐一样与我疏……”

“观棋,看爹爹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院外传来明正直的声音,明观棋越过宋影山远远看见明正直,登时跳起来,丢下书本就跑了过去:“风车!”

明正直让下人带了明观棋去玩,宋影山点头示意:“明家主。”

明正直鬓角的白发更多了,向宋影山走近的步伐都不似前几日稳健:“童言无忌,让宋公子见笑了。”

“无妨,”宋影山道,“明家主节哀。”

明正直苦笑一声:“如何节哀,我那命苦的姑娘,凶手找不到,入土难安,只是……再找不到,我们也只能先下葬。”

宋影山道:“府衙办事,总会有头绪的。”

明正直摇头:“近半月了,没有任何头绪。我着人造了冰棺强留了小昭这么些时日……是我没用,不能给她报仇雪恨,不能将歹人绳之以法,我对不起她……”

“明家主切莫过度哀伤,三姑娘九泉有知,会不安的。”宋影山扶住摇摇晃晃的明正直,欲言又止片刻,缓声道,“不瞒明家主,我与老师游历期间也曾见过官府办案,我性子肆意,对什么都有些兴趣,跟着办案的府衙学过些门道,明家主若是不弃,宋某或可帮上一二。”

明正直愣了好半晌,猛地回握住宋影山:“宋公子所言……”

宋影山眼观鼻鼻观心,嗓音温沉:“绝无虚假。”

明正直同周芳雅商量后,同意宋影山进入小昭的闺房,房间陈设一如宋影山夜探的那日,夫妇俩在门外等着,一个下人跟着宋影山一同进入。

片刻后,那个下人捧着一块碎布呈出,宋影山面色沉静出门,对上猝然抬头的明正直的目光。

周芳雅不明所以,只觉得方才还互相搀扶的丈夫忽然浑身都在发抖。

宋影山道:“这点证据不足以证明歹人身份,敢问二位,三姑娘的指甲上可有血迹?”

周芳雅摆手让下人都退下,阖眼说不出话,明正直道:“有,怎么没有,我那姑娘,分明是被用强……”

宋影山道:“不知二位可否带我去看看?”

宋影山早就看过明昭娣的尸身,此时不过是要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尤其看明家夫妻连女儿的卧房都不敢踏足,只怕也没有好好看过女儿,就这么信任府衙。

宋影山无声叹口气,随他们到了停尸房,知县宁元听闻令人赶来拦人:“府衙办案重地,闲杂人等不可踏足。”

周遭早就聚集了一圈围观的百姓,守卫见状连忙赶人:“别围着,都散了!阻拦官府办案,这罪名你们担得起吗?”

明家夫妇苦求无果,向来端庄持重的周芳雅众目睽睽之下“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大人,我女儿被困在这里近半月,但那歹人却依旧逍遥法外,求大人让我们去看一眼,体谅我们为人父母的心……”

守卫不为所动,看向宋影山道:“你们带个外人去看?”

宋影山俯身见礼:“在下是司空夫子的学生宋影山,早年跟着老师学过一些门道,途径此地听闻此案久不能破,宋某人微力薄,但或许能帮上大人一些忙。”

周围围观的众人闻言俱是一惊。

“原来是司空夫子的学生啊。”

“唉,那三姑娘兴许能早点入土为安了。”

“明家行善千日,终于有福报了。”

“小点声,有福报三姑娘还能……唉,好人没好报。”

守卫惊了一下,给同伴使了个眼色,留一人同宋影山拘礼道:“公子稍等,我们这就去请示大人。”

宋影山也暗自惊叹了一下,没料到南岄老师的名头这么好使。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阳罗县知县宁元已经亲自赶来了,骂骂咧咧一手挥退那拦在府衙前的守卫:“滚滚滚,没长眼的东西,怎么谁都敢拦!”

宁元回头,宋影山冲他见礼,被宁元拦下,他憨态可掬地将三人迎进门,带着宋影山直奔明昭娣的尸身停放处。

门一推开,一股比潮气还重的寒气扑面而来,明昭娣已经被妥善安置进了冰棺中。民间冰块难得,更遑论这么大一个冰棺,宋影山平心静气地同鼓起勇气的明家夫妇站在冰棺旁。

棺盖推开,露出一张青紫的稚嫩面庞,周芳雅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她愣愣地盯着棺中的女儿,眼也不眨。

明正直面露不忍,伸手盖住她的眼睛,将她掰过去揽进怀中:“夫人就莫要再看了,我来就好。”

宋影山耐心十足地等着明正直将周芳雅哄出门外再进来,期间宁元嘿嘿笑着问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宋影山一一答过。

等明正直进来,宋影山边看边引着明正直一起观察:“三姑娘甲缝中有血迹,但手上并未破皮,身体也并无抓伤,说明这血迹是抓破了歹人的皮肉留下的。人在激动时力气也会大上几分,歹人身上说不定现在还有痕迹,一般会在手臂和背部。”

宋影山用布巾包住手,将明昭娣的袖口翻开:“手臂腹部皆有划伤,伤口平整。手臂伤口前后深浅不同,腹部内里出血处靠上,歹人所持凶器乃是弯刀匕首,刀刃锋利刀头上挑。这人有些功夫在身,但应该是第一次杀人,不懂要害,”宋影山伸手在尸体腹部指了几处,“一刀能中要害是没必要补刀的。”

明正直目眦欲裂,浑身都在发抖。

宋影山又转向宁元问道:“敢问大人,三姑娘的尸身转移到此后,验尸或者查探现场时,可发现周围有头发?”

宁元脸色都变了,直直道:“没有。”

宋影山敛下眉目,点过头向明正直道:“明家主脸色不好,今日还是先到这吧。”

宋影山将明正直和周芳雅送至明家才停下,宋影山的嗓音极轻,只有他与明家夫妇能听到:“三姑娘有反抗的痕迹,养在闺阁的女儿没有防身的手段,下意识能做的也只有抓人和抓头发。女儿家的床榻睡一觉也会有脱落的发丝存在……宋某言尽于此。此事牵涉不小,二位慎重考虑。另外,明家后院地大空旷,还望明家主在家中增些人手,保平安。”

告别了恍恍惚惚的明家夫妇,宋影山又去城中逛过一圈,才回到客栈敲开恃长清的门:“接下来几日还要劳烦神君帮我个忙。”

恃长清挑眉:“打人还是救人?”

“保人。”

恃长清应了声算是答应了,宋影山又道:“南公子呢?”

恃长清:“不是在你隔壁呢。”

宋影山从袖中拢出一张折起的纸:“我在城中租了个小院,这段时间先委屈南公子去那边小住些时日,在这件事定下来之前,我们与南公子暂时不接触为好。”

恃长清接过去看了一眼:“你考虑的倒是细致。”

宋影山回到房内揉了揉太阳穴。直到今日他才发现,府衙中的人不是太粗心,是太细心,清理证据可谓是极为细致,那日他夜探明家,光线昏暗还未发觉什么,今日细看才发觉不对——连根头发丝都没有,太干净了,那块破布若不是和被褥混为一色还被压进角落,怕是真的什么证据都没有了。

当晚,明家后院遭了贼。贼人结伙出动,足有十二三人。

恃长清一掌将最后一个贼拍进三丈外的墙面时,明家方才灯火通明起来,恃长清回首看到宋影山身后的明家夫妇和一个小子,“不悦”道:“你可真好意思,怎么什么都要我动手?”

明家的下人还未惊叫出来,这出闹剧就已经落幕了。

明正直和周芳雅还呆愣着,完全还在状况外。他们睡得正香时听到动静被惊喜,转头就见一个黑影手上寒光一闪,惊叫未起便见那黑影直直倒下,随之露出一个女子,嘀咕了一句“一家三口一起呢,省得我去跑了”。然后被褥兜头罩下,床幔被扯下三下五除二给三人裹了个严实。

恃长清毫不客气地将人提溜进院落,她裹的张弛有度,明观棋甚至还在明正直怀中睡得香甜。

宋影山道:“夫人卧房,我身为男子不好踏足,辛苦恃姑娘了。”说罢他瞥了一眼已经被他放倒的大半人马,依旧平静,“姑娘好心,宋某却之不恭。”

恃长清笑起来,拍了拍袖口:“没意思。”

她走到被被褥裹成的人肉粽子前,没什么诚意地欠了欠身:“事出突然,手段粗鲁了些,两位见谅。”

宋影山转身道:“这位是在下的朋友恃长清。今夜担心贵府有事,便叫上她一起来看看,凑巧遇上了。”

明正直和周芳雅猛然回神,只露出个脸来,忙道:“没有没有,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宋影山和恃长清被下人带去前院,待明正直和周芳雅收拾好出来时,他们刚好喝完一盏茶。周芳雅连忙让人换上新茶水,两人的千恩万谢被宋影山二人拦下。

宋影山道:“明家主既然已经知道凶手是谁,可有想好是继续等府衙断案,还是撤案?”

周芳雅一听这话,眼眶顿时又红了起来,明正直咬牙道:“不等,我要上呈证据,状告知府之子许奕谋害我女!”

宋影山沉默,恃长清道:“好胆量。你若真敢去,这院中前后的性命,我倒是可以保证无人能伤。”

明正直闭了闭眼,颤声道:“那匹料子,本是……小昭的嫁妆。”

宋影山道:“二位对知府可有了解?”

明正直点头,几人聊到天光曦微,宋影山和恃长清才起身告辞。只是离开时,宋影山让恃长清走的后门,自己从正门离开。

阳罗县隶属于庄安府下的平辽州。

庄安府知府许康顺儿女绕膝,然而知府夫人季静膝下却只有一子,是因为年轻时生这个儿子伤了身子,不能再有。二人对许奕这个长子都疼宠得紧,要风给雨。

许奕喜欢四处游玩,经常到周围县城玩耍,也爱美色,正妻未定妾已成群。而小昭出事那天,正是许奕来阳罗县游玩的最后一天。

那日小昭在丫鬟的陪同下乘坐马车出门去佳衣坊挑过布料做女红,那日许奕也去过佳衣坊,只是二人在店内并无交流,或许小昭都未曾在意到这么一个人。

许奕不是第一次来阳罗县玩,是以无人在意过这位知府公子何时又来了,怕是只有佳衣坊的人和知县宁元知道许奕曾经来过。

许奕也确实有一把极其喜爱的弯刀,随身携带,是许康顺在别处得到的关外来物,外观精美华丽,刀锋尖利,削铁如泥。

只是知道凶手和能拿下凶手是两回事,阳罗县不过是个远离京城的小县城,天高皇帝远,地方官一手遮天。明家没有依仗,除了拼命状告,也没有别的办法。

但只要明家闹出的动静足够大,他与恃长清能保住明家一段时间,知府一时半会儿也拿他们没办法。人言可畏,明家只能借此才有可能斗得过许奕。

***

宋影山回客栈时,在门边意外看到了祝峥。

这几日祝峥都没有再跟着他,也没有再在夜间守在他门外,宋影山已经连续几日没有见到祝峥的身影了。

他本以为,在幻境被破之前都不会再见到这个魔君了。

祝峥听见脚步声,抬眼看了过来,他的脸色不好看,一片灰败,又被他抬头时强行拢了回去,然后扯出一个笑来。

这模样,像极了回光返照的濒死之人,面上再如何红润,内里都是干枯朽败的。

宋影山眉心微动,并未出言。

祝峥道:“师……”他卡了一下,在宋影山皱眉前话头拐了个弯,嗓音干涩,“南岄……换地方住了是吗?”

他语气平直,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宋影山没有回答。

祝峥扯了扯嘴角,似乎苦笑了一下:“其实没必要这样防着我,你忙你的就好。”

宋影山的指尖颤了一下,他确实有防着祝峥的成分在。幻境中境况未知,他不想在此时让人徒增烦扰,并没有告诉恃长清和南岄祝峥的真实身份,好在他们也没有问。

前几日南岄身边一直有恃长清,但接下来他需要恃长清帮他护着明家,他将南岄转移走,一方面是为了防止知府顺着他查到客栈对南岄动手,另一方面也确实不放心南岄单独和祝峥待在一起。

他不能拿别人的性命冒险,无论祝峥对他究竟有没有别的意图,单是他魔君的身份就不能让宋影山放心。宋影山没有避讳着祝峥,如今被他猜出来也是情理之中,但是这也没什么需要解释的。

宋影山只停顿片刻,便自动忽略门外的人打算进门,只是他刚走到门边,身侧就有一只手向他的胳膊伸过来。

他面上不动,推门的动作却微不可查地停滞了一瞬,也就是那一瞬,那只手僵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少顷,宋影山听见祝峥低声问:“我要怎么做才好?”

宋影山静默须臾:“什么都不做最好。”

宋影山推门而入,在门后驻足良久,直至门外的人远去,他紧绷的肩背才逐渐松缓。

祝峥的态度实在让他捉摸不透,他宁愿祝峥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那个他认知中恨不能治他于死地的魔君。

怎么做?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做,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如果连活着都不能保证,又怎么有机会融入这个世界?

空洞的茫然又一次翻涌上来,宋影山的脚下再次虚软起来,他踩不到实地。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