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罗县本就潮湿，更遑论地下，牢狱里火光微弱，薄薄的稻草铺成的床铺直往外渗水，处处充斥着湿冷的霉味儿，让人打心底就觉得沉闷。
宋影山已经被关了两日了，没有法力护体，牢房的寒气直往骨髓里钻，他无法躺进那几乎是水床的稻草堆里取暖，关节被潮气浸得僵硬发青。
他被推进来前，看到宁元诚惶诚恐给半昏迷的许奕解开绳子，连夜叫辆马车铺好又厚又暖的软垫给送了回去。想必现在外面三家也是其乐融融。
明日就是审讯日，牢房上方巴掌大小的透气口里有光束穿进来，下方有两只老鼠在他进来的第一天感受到活气，出来晃了一圈，没找到吃的，叫两声又回去了，自那以后，宋影山发馊的牢饭归它们享用。
宋影山站在牢房中央，看着那束光渐渐弱下去，大致分辨着自己还有几个时辰。
他原本不明白见真为何要设一个和人间同步的幻境，在明家反悔时终于想出了一点眉目。
拉他进这么个幻境，当然不只是为了让他经历一次这种被好心相助的人反咬一口的感觉。幻境而已，他如果不愿意，大可以用其他办法破局——比如杀了明家夫妇。
宁元巴不得明家夫妇撤案，他们死了，这案子赶在六皇子来之前草草结束也无人追究。解决了案子就能破幻境，又管他究竟用的是什么手法？反正都是虚假的。
可偏偏这里和人间某一处相连，他在幻境中做的事情，都会对应到人间的另一个人身上，他在这里杀了明家夫妇，人间也会有一个人因此心生怨恨犯下杀戒，也真的会有一个明家因他家破人亡。
有的路不能走，一旦踏上，就永无回头之日。
见真这是要逼仙尊做选择，要么甘心接受世人就是会负恩昧良，要么放弃自己的本心，那位帝君究竟和仙尊有什么过节，要这样去消磨一个人的内心？他想看到什么？
宋影山看不懂这位帝君，真要说有仇怨，就不会带他去修养神魂，还甘愿赔上星罗万物。但就是这么个不清晰的态度，才让他迷茫。
宋影山还没想明白下一步该怎么走，听见逼仄的走道上有人疾行而来，他回首，愕然地看见多日未见的祝峥。
祝峥面无表情地拿出一串钥匙挨个试开牢门，走到他身边：“师尊，他们既然不愿意得罪许康顺也不想撤案，那我们完全可以用别的办法破幻境，杀了明家三口，无人再继续申案，这个案子自然就不存在了，我们也能出去了。”
魔君自然有自己的办法知道都发生了什么，宋影山并不意外，他不为所动：“你来这里干什么？”
祝峥垂眸，看见他青白的手指，喉咙干涩：“师尊没听出来吗？”
宋影山此时已经不想去纠正他的称呼了，冷声道：“你答应过，在幻境被破之前，你不会插手。”
“两日了，”祝峥闭了闭眼，“我没答应让你以身破局。”
宋影山转过身：“魔君何时这么闲，还要来管我破幻境的方法？”
牢房实在潮湿，里侧墙角的角落下已经积攒了一汪积水，上方还有水渍时不时聚成水珠往下落，每隔几息就发出“滴答”一声响。
水滴声在寂静中久久回响。
良久，宋影山听见祝峥问：“即使他们冤枉你要害你，你也能原谅他们吗？”
宋影山的指尖轻颤了一下，祝峥道：“师尊，你就这么大度？大度到为那两条贱命、自己平白背着莫须有的罪名死一次也没关系？这不过是一个幻境而已！”
他的语气低沉，听不出情绪，宋影山探究不出个所以然，又担心他真的会去杀了明家三口，只得耐着性子道：“这幻境和人间一处相连，这里的事情会对应着在那边发生。”
祝峥强行将视线从宋影山的手上移开：“那又如何？”
宋影山平静道：“在幻境杀了他们，现实中他们也会死。”
祝峥嗤笑：“死就死了，有什么所谓。”
宋影山蹙眉，转身看向他：“你一意孤行叫着我‘师尊’，却在想着去做草菅人命的事。祝寒生，你是魔君，我是仙尊，我们本就不同道，你为何偏想插手我的事？”
听出宋影山语气中的不悦，祝峥猛地激灵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放软了声线道：“师尊，我不是祝寒生，我也不是想要草菅人命，是他们先要伤害你的！他们根本就不值得你这样为他们想，你为他们做了那么多，可他们根本不领情！你对他们好的同时他们在干什么？师尊，这样的人值得你想那么多吗？”
又是一声“滴答”在空旷中回响，宋影山似是笑了一下，祝峥怔了一瞬，恍然抬眸。
他看见宋影山近乎温和地看进他眼底，而后轻声问道：“你站在什么立场劝我？”
宋影山平静地反问他：“你站在什么立场劝我？”
祝峥愣住。
宋影山看着他，那目光逐渐沉静的可怕。
你站在什么立场劝我？你没有在我对你好的同时中伤过我？你与他们有什么分别？你拿什么来劝我？
祝峥骤然失声。
——他劝不动宋影山。
宋影山不信他。宋影山有自己的坚持，不论前路刀山或火海，便是要撞个头破血流、身死魂消，宋影山也会走下去。
是，这就是宋影山。
可他怎么办？要他眼睁睁看着宋影山趟过刀山火海，在他面前粉身碎骨？
祝峥抿紧了唇，他做不到。
祝峥在宋影山眼前垂眸沉默，宋影山看了片刻，一股无力的悲凉漫上心头，他拂袖转身，想离祝峥远两步，谁料他还没来得及转过去，就被人一把攥住了手——
那力道极重又极轻，宋影山猝不及防地撞上祝峥的胸膛，整个人被祝峥从背后死死环住。
宋影山惊怒交加：“祝峥！”
祝峥的嗓音像是一根已经绷到极限的弦，紧而干涩：“师尊，我知道你不信我，你在防着我，我也知道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活该！可今日不管师尊信与不信，我都要说，”
他吸了一口气，双臂用力箍住挣动的宋影山，嗓音开始发颤：“我根本就不是什么祝寒生，我只叫祝峥。我是魔君没错，这个位置确实是我亲手拿下无数魔界宵小爬上来的，我手上有无数性命，它们在冥界地府叫嚣着盘旋着不肯离去，它们在等我下地狱的那一天，他们想生吞活剥了我，可那又如何？我都无所谓！因为我不可能碰上他们，我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师尊，我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你会觉得光怪陆离的世界。在那边，凡人也能千里传信，人无法力依然能够翱翔于空。我来到这里只是一场意外，我在这里唯一要做的就是走完魔君的一生，我要爬上这个位置，我要置万人于不顾，我要推动你去殉道，我要促进扶佑仙君更上一层楼，我该死在他的剑下！”
“这一切结束了，所有的任务完成了，我就能回去了，我做的所有，都是为了回家。”
宋影山狠狠一震，这须臾间要接收的信息太多，他脑中一片空白：“你……”
祝峥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义无反顾地把乱成一团的话往外倒：“可是师尊，我不想了，我不能看着你死，更不能亲手推动你的死。我做过的事我都认，但是你不能拦着我护着你，倘若我还是要看着你在我眼前受伤、难过，那我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师尊会认为这些话都是我胡编乱造的，可不论师尊怎么想，有些事情我必须做，我不会再看着你陷入囹圄，谁来了也不行。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唯有你不同，其余亿万性命皆是虚妄，更遑论一个幻境。谁要伤你，谁就去死。”
说到这里，祝峥的嗓音逐渐平稳下来，他紧紧拥着宋影山，低声道：“师尊，你知道我最庆幸的是什么吗？”
“……”
“我最庆幸的是，在遇到你之前，我先拥有了足够的能力。”
胸腔和腰腹被箍得生疼，宋影山说不出话来，因为他感觉到祝峥整个人都在轻微地发抖……
但祝峥的语气又格外平静：“师尊，你厌恶我吧。没关系的。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但你不能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受折磨，如果你不好，我情愿当一个疯子。”
腰腹一松，宋影山猛地侧首，看见祝峥手上魔气乍起。
他的瞳孔蓦地瞪大，祝峥道：“对不起，师尊，我又骗了你。”
有类似布帛皲裂的声音传来，寸寸入耳，祝峥猛地捏掌为拳，宋影山眼前霎时天翻地覆，被强行甩出一个环境的眩晕感袭来，他的思绪犹在空白中。
幻境被祝峥强行撕开了。
半山村外，恃长清踉跄了一下，伸手扶住一边的南岄，再抬头，刚巧看到祝峥收回绕在宋影山身前的那只手。
宋影山还未回神，祝峥已经撤后一步转身离开。
恃长清和南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人坐的好好的突然就又掉进漩涡了。
恃长清本想问些什么，但看到宋影山兀自出神的模样，又想起祝峥撤走的那只手，硬生生把那个好奇心憋了回去，顺便拉住了想要张口的南岄。
她的眼神略带了丝怜悯的意味，扭头一声不吭将南岄推回村中。
宋影山乍然回首，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话像是一面迎头砸下的巨镜，砸得他头脑嗡鸣，碎片划过每一寸肌肤，疼痛并着真相齐齐袭来，最后在脑海中回荡的只有一句——
谁要伤你，谁就去死。
终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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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来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