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峥还在等着被发落，忽觉眼前一暗，视线被短暂地遮挡了一下。
宋影山摘下他的面具，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的下颌，祝峥的喉结滚了滚，抬眼盯着宋影山，嗓音喑哑：“师尊。”
宋影山垂眸看着手上的面具，道：“日后在为师面前无需戴什么面具，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与为师说就是，别再这么疯了。”
祝峥一时呆了：“什么？”
“我说，你想要的，为师有的，都会给你。”宋影山叹了口气，撞进祝峥深不见底的瞳孔，“无论何事，为师与你一起扛。”
之前他想，祝峥只有回去了，在这里身为魔君做过的一切才能算作虚无，算作大梦一场，留在这里，要怎么跨过那些消散在魔君手下的性命？
可他现在清楚，祝峥不是冲动。那就一起扛，错事也好罪孽也罢，日后他会管束着祝峥，至于前尘往事，要如何还他都认，他愿意陪着祝峥。
祝峥呆在原地半晌，直到宋影山向他伸手：“你说要给为师的信物呢？”
祝峥久久凝视着宋影山，笑了起来，将东西又塞进他手中：“弟子没什么想要的，就想要师尊好好的。事情办完了，师尊可以回去了。”
他怎么舍得？是他作的孽，他自己扛就好。
宋影山反握住祝峥要收回的手，一枚小小的信物卡在他们手心中央，带着一层不知是谁的薄汗。
祝峥怔住：“……师尊？”
宋影山问道：“没什么想要的？”
宋影山的目光柔和，看得祝峥喉咙干涩，好半晌，他才找回声音：“弟子所做一切全是出于本心，我真的不求什么，师尊也不必觉得要给我些什么才好，更不必因为我想要你就给。”
宋影山一时愣住了，没想到这孩子这么纯情，他刚想再说点什么，祝峥已经转身道：“魔界还有事情需要处理，弟子先送师尊回去。”
“……”
不急于一时，徐徐图之。宋影山暗自叹气，应声去看祝峥给他的信物，这一看，瞳孔骤缩——
他手中躺着的，是一枚再熟悉不过的黑玉指环。
此刻什么风花雪月的想法都飞到了九天云霄之外，宋影山强自镇定地拿起那枚指环里里外外看过，问了个突兀的问题：“没有刻字符？”
祝峥扭头看他：“弟子糙惯了，师尊想刻什么？”
宋影山抬眸盯着他，内心惊涛骇浪，面上依旧平静：“你说这是你的信物，那是这种质地的指环只有一枚，还是它有什么别的特殊性？”
“自然都有。”祝峥道，“若是谁都能仿了，那弟子这个魔君的位置也干脆拱手让人好了。”
宋影山当然知道自己问的都是废话，一时的震惊很快被理智压下，他定定神握紧指环：“知道了，回去吧。”
祝峥将宋影山送到仙界才离开，今日在魔界整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出，确实需要去处理后续事宜。
宋影山没有过问太多，只是在祝峥要走时叫住他，把手腕上那个法咒取下来塞进他手里：“这个法咒，别再用了。”
“好。”祝峥见好就收，又上赶着添一句，“师尊又不会伤我。”
宋影山静静凝视他良久，转身入殿，祝峥一句“我错了”差点脱口而出，看宋影山一言不发地离开皱了皱脸，叫魂似地在后面喊了一句：“弟子很快回来，师尊等弟子啊。”
这一句喊过，祝峥像是一朵迎接到第一缕暖阳的向日葵，整个人都抖擞了精神，生机勃勃地往魔界赶。
魔界之前就已经被整顿过，这次祝峥带宋影山来，并不是他们不想反对，只是不敢。
祝峥回去时，长绝正趴在地上对着地图看那几个早逝的魔王的管辖范围，圈圈点点好久，一抬头看见祝峥回来，忙捧着地图就上去了：“君上，那几个老家伙的小弟没几个靠谱的，不过这件事之后，估计百年内是没有哪个东西敢再跳脚了。我在魔宫的将领中挑了几个人，他们虽然没管理过那么大一块地，但是想来当地的魔物短时间也不敢造次，他们去了也能顺利接手，君上觉得如何？”
祝峥只是扫了两眼，瞥见“尤启”两个字，转而去看长绝：“我不攻打仙界了，还要和仙界修好，魔界一统三界的想法眼见着在我下台前是没戏了，你还要跟着我？”
长绝一愣，捧着地图就跪了下去：“属下忠于君上，而非魔界。君上想做什么属下不会过问，只要君上不嫌，属下绝不离弃。”
“在魔界跟我讲忠义，”祝峥拿过他手中的地图仔细看起来，语气无波无澜，“原因？”
长绝理所当然道：“因为整个魔界，只有君上会顺手拉起来个一无所有的属下啊。”
长绝是祝峥还未当上魔君时捡到的小屁孩，比他小不了两岁。那时他只是刚混进魔宫，一日出门遇到在雨中默默刨坑的长绝，他兴致突发，在一边看了很久。
长绝拿着木板累死累活刨了两个坑，一个埋了双亲的骷髅，然后自己躺进另一个。那天的雨很大，但砸在只有一层皮的骨头架子上也没什么痛感，长绝爬进坑里，翻了个身安心等死。
等着等着，雨停了，他睁眼，看见另一个比他稍微多点肉的枯瘦少年撑着伞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那双眸子漆黑幽深，长绝看不透，但撑伞的人向他伸出了手。
祝峥的视线从地图上挪到跪着的长绝身上，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一声：“魔界向来只崇强，也就你一个蠢的。”
长绝扁着嘴默不作声，听见祝峥道：“就这么安排。我要离开几日，我回来之前，魔界所有活的死的不得跨出魔界一步，违令者挫骨扬灰，漏一个我唯你是问。”
长绝接过地图，一张脸又皱成苦瓜：“是。”
***
流水声哗哗淌进室内，万静殿中，宋影山手中握着祝峥刚给他的指环，看着桌案上的另一枚。
这两枚指环并无任何区别，除去那两个字符。
之前因为这两个字符和乔幸的手镯中的字符相似，宋影山一直怀疑这指环是来自神域，现在看来并不尽然。
桌子上这一枚，是他在掉进伏灵山下之前拿到的，如果这是祝峥仅此一枚的信物，那魔界到底还有谁敢仿造出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赝品？能仿造的如此细腻，他的能力又高过祝峥多少？安的什么心？是冲着他来还是冲着祝峥？
宋影山拿起桌上的指环，细细对比起来，而两枚指环磕碰的刹那，带着字符的那一枚竟淡化成了虚影，眨眼间径直消散，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宋影山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影山，我很想你。”
宋影山顿住。他还未想起来这句话来自何处，又一句紧跟着出现——
“宋影山，你好狠的心！你对得起所有人，唯独要欠着我！你对不起我，你怎么配做仙尊？！”
“宋影山，你要记得，我在等你。十年百年、千年万年，我等得起，你既然心疼我，就不要让我等太久。”
……
“宋影山，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那我，荣幸之至。”
幻觉中那些早已模糊的言语逐渐荒谬地清晰成祝峥的嗓音，一句又一句无比清晰地回荡在他的脑海中，又渐渐被流水声淹没。
过了许久，宋影山才撑着桌案，从一阵窒息的心悸中缓过来，写着那两个字符的宣纸被他捏的皱起一团。
伏灵山下那个陵墓，祝峥的表现分明是不知情的，但幻觉中的那个人居然是祝峥？怎么会是祝峥呢？
伏灵山魔物伏诛时，他与祝峥不过初相识，而幻境中的祝峥显然是早就知道他的——所以那个指环也是祝峥的。
穿书都有了，宋影山很难不想到穿梭时空。他紧紧握着指环，世界总要守恒，所以不同时空的同一物件不能同时出现，一旦碰上了，不属于这个时空的那个肯定要回去或者消失。
现在的这个没有刻字，那必然是之后刻的，幻觉中的那个祝峥是来自未来，所以他才会认识自己，他为什么要回去找自己？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等我？
宋影山一头雾水，同时又心慌的厉害。
他铺开手下的纸张，看着那两个异形字符，刚想着要找个什么理由直接问乔幸，就察觉到门外有人走近。
宋影山抬头，看见了面色凝重的见真。
见真径直走进来，殿门在他身后合上，他走到宋影山跟前，垂眸先是一怔：“予福？”
宋影山呼吸一滞，见真道：“怎么，脑子一抽想给归化换个名字了？”
别人或许不知见真这话是什么意思，宋影山却不会更清楚了，仙尊所谓最强的术法归化——化一物之灵归天地，予生生不息之福泽。
予福？会这么巧吗？祝峥怎么会知道这两个字？
“化一物之灵归天地，予生生不息之福泽。”见真抽出那张纸，道，“所有仙神都以为归化是什么毁天灭地的杀招术法，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个鬼东西？你倒也知道它邪门，没有外传，结果倒好，你越是藏着掖着，越是被传的离奇可笑。现在是觉得换个名字那些谣言就能不攻自破了？我说你那时脑子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做的事和研究出来的术法一样邪门！”
说着，他瞥宋影山一眼，没好气地道：“现在也不知道又装了什么新的邪门东西。”
宋影山起身从他手中抽过纸张，勉强镇定道：“帝君找我是为何事？”
见真终于正色起来，却又不说话，只认真看着宋影山，看到宋影山微微蹙眉：“帝君？”
“我看不清你了。”见真道。
他说这话时恍惚又茫然，宋影山听愣了一下：“这话何意？”
见真没有回答，很快收拢了心神道：“生死轮回道会崩塌，原因不只是因为生道和死道的隔阂被抹去了，也会是因为人间所含的怨气恶念太重，与冥界相近时，甚至可以直接抹去轮回道。”
无缘无故，见真为什么会和他提生死轮回道？宋影山心头一跳：“帝君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见真脸颊紧绷，问道：“挽尘，你的道心究竟为何？”
宋影山沉默，不说见真问这种问题究竟有多冒犯，他也不知道啊。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见真道：“别去管什么人间事了，你是挽尘神君也好仙尊也罢，你都知道生何其可贵了为什……”
他倏地噤声，宋影山目光如炬牢牢锁在他脸上，却只看见了那片刻的焦躁，见真又恢复成那个不苟言笑的帝君。
宋影山的手缓缓收紧：“人间又出事了？”
见真面无表情：“人间的恶念并非因你而起，那都是他们的贪欲所致，你要知道那些都和你没关系。”
宋影山颔首：“这理由用来开脱再合适不过。”
见真满目不可置信：“挽尘！”
宋影山问：“帝君特意来一趟，只是为了让我不要插手人间事？神域不理会这些，帝君是知道些什么？”
见真沉默片刻后笑起来：“我能知道什么，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他垂眸看向那两个字，“挽尘，我一直在等你回来，而今日我才明白，你和仲曲没什么不同，我与神域更是一体。所以，我等不到。”
“我分明看不清你了，却没有比此刻更了解你的时候了。”见真抚过那两个字，“你认的不是天命，是你自己。”
……
见真已经走了许久，宋影山才回神，去看桌案上那两个奇异的文字。他没有去想见真那些话究竟都是什么意思，他现在只想知道，祝峥会在什么情况下知道这两个字？
子时，宋影山收到祝峥的传信，说魔界事务繁多，今晚就不来仙界了。黑玉指环在夜间依旧亮的可怕，像极了祝峥带着笑意熠熠生辉的瞳孔。
两次幻觉反复在他眼前重现，那时避无可避的反感，此时都变成了另一重感受。祝峥咬牙切齿刻之入骨的恨意，最后只剩下一句“荣幸之至”。
宋影山心疼的无以复加。
他想好好疼爱的人，怎么会变成那样呢？怎么会……那么疯，一个神魂俱散一切成空的虚无，还有什么好执著的？
一个人走得久了，最怕的不是飞矢流箭，是得到又失去。
宋影山从未像此刻这样害怕过。他是惧怕死亡的，可现在他更怕的，是祝峥。
人面对爱恨总会有矛盾的时候，神魔亦不例外。
无爱者勇敢，敢爱者胆怯。
因为爱能让人生出盔甲，亦能让人生出软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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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指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