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矛盾

宋影山退至城内空旷处,察觉到各地神像面对的庞大怨念。

这个禁行令的影响不可谓不大。他只沉默瞬息,果断收回各地神魂,传信嘱咐邢乐一,叫各仙神尽快收回有异样的神魂。

官兵死死抵着路障,城外百姓越聚越多,眼看都要直接冲破路障,他们一旦进来,官府就有理由拿人杀鸡儆猴。

徐纳正头疼之际,城外忽而跑来两三匹马,一女二男翻身下马,开始疏散城外百姓。他们身形颀长、气质出众,鹤立鸡群威望十足,三两下在人群中找到几个人说了几句话,就见听他们说话的那几人犹豫片刻,招呼身边人离开。

徐纳目瞪口呆,那女子同最后一人说完话,直起身看向他身后,徐纳顺着她的视线回头,宋影山在人群之后微微颔首。

“擒贼先擒王,还真好用。”居江雪收回视线笑着对身边两人道,“各自回去吧,我去看一眼枝琼。”

那两人翻身上马,点头离开。

随后宋影山收到数十传信,各地城外百姓皆被劝回。每处仙神占着仲曲那些学生的面子早早摸入了各村落,与村民村长熟络,又紧赶慢赶地以各种方式获取信任,讽刺的是,如今各地在吃食住行中都缺着什么,倒是方便他们对症下药。

今日那点信任刚好派上用场,得了他们的保证,加之灾情还未蔓延至这些地方,村长招呼一下,村民也随之离开。

没有热闹可看,城门处的百姓自行散开,街道上又恢复往日盛景,大街小贩吆喝不断。

熙攘过后,徐纳想再找宋影山的影子,却发现方才宋影山站着的一处早已换了他人。徐纳顿在原地,他身后一望无际,唯余几棵枯树。

宋影山在树下回头,脑中是他与杨为潦草的“棺椁”错过时的画面……那时自己在想什么呢?

远处徐纳的背影孤傲——他甚至未及弱冠。

劝人回去只是缓兵之计,想要禁行令消失,必须保证灾害不再蔓延,让皇帝把那以民祭天祈福的荒谬想法移出脑子。

虽有魔兽和仙神帮忙,但灾害蔓延的速度也只是没有加快罢了。

空旷野外,一前一后两辆马车疾行而过,车轮滚过沙石的声音急促,震得车厢嗡响,忽有厉声逼近,面容疲惫的人眼帘一动,车帘“唰”地掀起,一道金光蹿进。

是一截荆棘。

宋影山亥时才回客栈,祝峥早在等他了,推着温热的茶让他润喉:“师尊去哪里了?怎么不喊弟子。”

“去别的城池走了走。”宋影山道,“传信中你未问,想来是有自己的事要办吧?”

祝峥笑起来:“师尊懂我。今日城门处那人,弟子跟了他一段。既偷了师尊的钱袋,自然不算什么好人,但弟子跟到他住的地方,瞧见了十数个孩子。”

宋影山喝着茶,见祝峥的目光闪了闪:“师尊在代州时,遇到过什么不好的事吧?”

“灾害当前,处处都是不好的事。”宋影山答的模糊,不清楚祝峥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突然问这个。

“易子而食,能接受者甚少。”祝峥说着,话头拐个弯,“所以后来回仙界,师尊特意去找扶佑仙君切磋?”

宋影山愣一下,没跟上祝峥的思路,被握住了手。

祝峥道:“师尊从未与我切磋过,如今我也遇见同样的事,师尊欠我一次。”

宋影山一时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被他不轻不重握着手,不答反问:“城外有此事发生?”

“没有,只是有关,那些孩子就是因为这些事才从家中逃出来的。”宋影山脸色一差,祝峥就拉着他不依不饶道,“师尊还没答应弟子。”

宋影山心里发堵,没有去看祝峥,只道:“祝峥,此事不该拿来作为谈资。”

祝峥的笑快要挂不住:“师尊从不和我说。”

宋影山沉默一息,道:“切磋无妨,为师答应你。只是此般做法不许再有。”

祝峥应着,没听出来有什么高兴的意味,反而道:“弟子生性谈不上良善,从不与他人共情,师尊知道的吧?”

宋影山不知该怎么应,祝峥也没想着等他应,自顾自道:“不过师尊放心,弟子虽然做不来师尊喜欢的事情,也不会做师尊不喜欢的事情。”

宋影山心里倏地空了一块。

祝峥半点喘息的空间都不给他,又接着问:“师尊总会在意旁人怎么想,可那时自己又在想什么呢?”

“……”

祝峥的话题跳的又狠又快,宋影山还不及想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被带着跳到下一句,怎么回想都让他有种空洞的难受感。

他索性不再去想,垂眸平静道,“绝境看人性,如此而已。”

“人性,那确实是个稀罕物。”祝峥拉起他走向床榻,“今日跟的那人姓安,从远处逃难来此,路上捡了十几个侥幸逃出的孩子,靠他偷东西养活。说起来倒算得上有人性。和师尊说起是因为弟子想给他们接进来,随便找个地方安置下,吃穿弟子供着,不过师尊放心,那安老头再偷一次,弟子亲自打断他的手。”

宋影山:“……嗯。”

两人已经躺在床上,祝峥又像是没忍住一样问他:“师尊不问我为什么?”

宋影山道:“为什么?”

祝峥笑出声:“弟子说什么师尊都顺着吗?”

宋影山道:“任何事你想说我便听,不想说我便等,这有何难。”

祝峥默了一瞬,侧身抓住他的手:“弟子来此之前的世界,有一个地方叫孤儿院,就是没人要的孩子待的地方,一样被一个大公无私的人拉扯着。弟子不是想为那安老头开脱,只是觉得他也是个可敬之人。”

宋影山:“他确实是个可敬之人。”

“我没有亲人了。”祝峥忽然道。

宋影山心口一紧,祝峥继续道:“先前同师尊说过,我八岁丧母,丧的也不是亲生母亲,是弟子的养母。我的父母不要我,但养母疼爱我,不论我是什么鬼样子。她命不好,没能等到我长大。”

祝峥笑叹一声,抓起他的手放在额头碰了碰:“我先前也觉得自己命不好,可我来到这里遇到了师尊,又觉得自己的命很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师尊会一直心疼弟子的吧?”

宋影山看着祝峥璀璨的双瞳:“会。”

祝峥唇边的笑意愈深:“那师尊记得,永远不要离开弟子。”

“日后有话直说,何须铺垫至此。”宋影山道,“只要为师在,就不会离开你。”

祝峥沉默了一会儿,抓着他的那只手紧了紧,垂眸应道:“嗯。”

宋影山淡声道:“为何要提起我与乐一切磋之事?”

“……”祝峥道,“不想瞒着师尊,可真相总是残忍,会伤师尊心神。”

宋影山:“……借此转移我的注意力?”

祝峥道:“都有。”

宋影山愣住。祝峥道:“想让师尊不要难受,也想要师尊与弟子切磋。”

宋影山沉默片刻,道:“但你那般说,我也会难受。”

祝峥抬眼看他,眼中尽是不明之意。

“那样的说法显得太过无心无情,我会不快。”宋影山道,“你本想安置他们,却偏要那么说,是在贬低自己,一样叫我难过。”

祝峥的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不觉得那是在贬低自己,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心,除了对宋影山。

他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宋影山才好,宋影山在他这里就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见不得宋影山出一丁点差错,可偏偏他不能限制宋影山。

宋影山要活在自己喜欢的价值上,那是一条荆棘遍布的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围在宋影山身边护着他,再在宋影山驻足的每一个间隙飞速靠近、厚着脸皮偷一点偏宠,一遍遍地求证这个人允许他存在。

“日后别再说了。”宋影山覆上他的手,宽慰道,“睡吧,明日仲曲来,早些起。”

***

仲曲到平辽州的第一时间支开徐瑶徐纳,对宋影山道:“必要时候,禁行令可以不管。”

宋影山不语。

“弃车保帅,仙尊不会不明白。”仲曲笑的沧桑,更多是无可奈何,“我们保住京城就好。”

宋影山平静道:“所以仙君从未看到以后?”

“以后?”仲曲对上宋影山平和的目光,意识到什么,“帝君和仙尊说过什么?”

宋影山垂眸,良久叹道:“没有能舍弃的棋子,人间是一体,仙君……节哀顺变。禁行令的影响扩散后,我们或连半月的时间都没有了。”

在得知徐纳等人都没有家人时,宋影山也想过,仲曲究竟是早知今日特意为之,还是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如今看来,他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却忽略了自己能不能接受。宋影山想起仲曲提起杨为时,说的是“这孩子”。

仲曲的瞳孔颤了颤:“仙尊此话何意?”

宋影山:“灾害扩散至平辽州时,京城也会被波及,届时人间的怨念过重,轮回道会撑不住。仙君曾让祝峥去处理轮回道的生魂,想必也清楚轮回道崩塌后人间会陷入何种境地。”

他们若是拦不住禁行令,影响扩散会引起百姓恐慌、对朝廷的怨念加重,进一步导致灾害扩散加快……也就是说,他们没有退路,必须拦。

“我看过,现在无法遏制灾害扩散,只能延缓。关键要看京城,我们能做的有限,需要皇帝派人安抚百姓,要实质的。”宋影山眉心微蹙,“只是如今的朝廷,想要短时间内办到这一点确实很难。”

“六皇子,我去找他。”仲曲咬牙道,“真不行时,这天下换人坐未尝不可,届时大赦天下,总能稳住一些。”

“那仙君就是直接插手人间了,还是皇室。”宋影山顿了一下,问道,“仙君倒是很看好这位六皇子,可我听说他幼时便身体不好?”

“说笑,自然干预不得。”仲曲苦笑一声,“是,六皇子早先一直在宫中养病,但前几年的一个冬天有所好转,从那以后便不常在京城,说是奉命视察民情,实则是他自请离京的。”

宋影山目光微闪:“几年前?”

仲曲道:“四五年前吧。”

笃笃敲门声蓦地响起:“居江雪。”

二人皆是一怔。

宋影山开门,居江雪看到他先愣了一下,周围有人不好称呼,只尴尬点头见礼,转身指指楼下桌边的人,对仲曲道:“带来了。”

仲曲面露疑惑。

宋影山和仲曲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登时一凛——南岄。

徐瑶拎着几包东西跨进客栈大门,一抹火红闪过,险些给她带个人仰马翻。

“南岄!”恃长清脸上已经是惊恐了。

在居江雪不明所以中,南岄慢条斯理地喝完手中的茶,道:“果真如此。”

仲曲站在门边,语气有些担忧:“南岄。”

南岄起身,恭敬行礼:“学生南岄,见过老师。”

徐瑶的目光五光十色地在面无喜色的两人身上来回转圈,一肚子刺挠话愣是被这凝重的氛围给压回去了。

南岄笑的温和:“南岄不知福气之深,竟能识得诸位,三生有幸。”

他彬彬有礼向每个人见礼:“匆忙而来,有失仪表,学生不日再来正式拜访老师。”

仲曲面露忧色,南岄笑笑离开,面如纸色地越过徐瑶,刚出客栈门浑身一颤,直直呛出一口血来。

徐瑶久未出口的招呼变了调:“南岄师兄?!”

恃长清夺路而上扶住人,转头狠狠剜了一眼居江雪后带人离开。

居江雪僵住:“不是……他不知道?他骗我?!”

她只是忙里偷闲去找恃长清吐个不快,哪里想到还能被人摆一道。

“他来找我说有事要见你,他说的是司空夫子没错,可当时周围有凡人在,加上他知道我认识你,我就以为你们没瞒着他啊。”居江雪看向仲曲,有些百口莫辩的意味。

“枝琼那时不在,没问她确实是我的错,唉这都什么事啊!人间的纷杂确实乱,要那么多情有什么用,给我都绕不开了,不说了我得回去了。总归是我没问清楚,枝琼需要什么让她传信给我就行。”

居江雪匆匆说完,逃也似地离开。

仲曲面色几经变化,下楼跟上恃长清。

本也想跟上去的徐瑶被宋影山叫住:“徐姑娘不必去,按照司空夫子晨间交代的做就好。”

徐瑶点头,将手上的东西放进仲曲的房间,马不停蹄离开。

祝峥一早就去安排城外的安老爷子和那群孩子了,宋影山想到南岄的魂魄本就不稳,传信祝峥后才出门。

***

最后一株影魂草用完时,南岄的房门被敲响,恃长清看着面色灰败的南岄,听见祝峥道:“稳不住就来拿东西。”

恃长清松一口气。

南岄转醒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仲曲,他怔了一怔,忙要起身,被仲曲按下:“身子不好就别勉强。”

南岄的眼眶顿时湿润起来,他挣扎着坐起身:“老师。”

仲曲沉沉应了一声。

好半晌无言,南岄先开口道:“学生怯懦,不敢见老师,经年后又鲁莽,为解惑不敬师长,南岄有愧。”

仲曲道:“不是你的错,此事本不该与你说,如今你知晓,我也不知于你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南岄垂首:“能得老师教诲,是南岄之幸。只是近些年我自怨自艾,故步自封停滞不前,给老师丢人了。”

仲曲叹道:“我想过你们该各有建树,我也希望你们能把我教出去的东西都刻在心里,时刻谨记着……是我错了,我不该强要你们的人生,你既然与枝琼交好,也当清楚我们本就不能干预太多,是我执念太重,非是你的错。别自责,你为自己选了这几年,老师倒是该感谢你,让老师在铸成大错后还能有一丝慰藉。”

南岄不明所以,隐隐觉得不对:“老师?”

仲曲拍拍他的肩:“养好身子,时间还长着呢,由着你怎么选,都不会是错的。”

南岄抓住他的手:“方才大梦一场,囫囵间走过半生,才想起自老师教诲起,学生就该只记得司空夫子。仙神之命固然难得,但家人康健才是南岄第一愿,能在重逢时得老师宽慰而不伤师身,已是大不易,老师说让我选,那我想做回陪同老师游历天下的学子。老师放心,我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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