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单无绮开始思考,维果是零的可能性有多大。
诚如首长所言,维沙尔的身躯太过孱弱,几乎不构成任何威胁。
但想起维果奇妙的精神链接,单无绮总觉得,异种的能力没有那么简单。
精神么……
单无绮询问首长:“你之前说,你注射的血清针对精神,是吗?”
“是。”
“这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首长摇头:“几乎没有。”
但回忆数秒后,首长的脸上出现了犹豫之色。
他仿佛陷进一片朦胧的雾,分不清臆想和现实:“但也许是我的错觉,注射W型血清之后,我的耳边短暂地出现了一个声音。”
单无绮的脑子“嗡”了一下。
她想起第一次和维果建立精神链接时,自己的耳边也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声音。
单无绮追问:“什么声音?”
“那声音是个女人,温柔而慈悲。”首长使用了极具母性的形容词,“她对我说:盖娅。”
——盖娅。
——那正是出现在单无绮耳边的声音。
单无绮努力控制住表情。
一切都还没有定论。
如果维果真的是零,那么,自己现在露出的任何异样,都可能引起四部对维沙尔的调查。
她斟酌了一会儿,最终问道:“零……这只异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单无绮以为自己会听到“因为零很危险”这类简单的答案。
但首长却说:“因为零很特殊。”
单无绮:“?”
单无绮的头上出现了一个问号。
“零是基地活捉的第一只异种,根据研究所的记录,它是主动被人类捕获的。”
首长看出单无绮的疑问,解释道,“那时,基地对异种的研究才刚刚起步,许多规章制度还没有建立,零和研究所的创始人们同进同出,同吃同睡,和如今关在培养罐中的异种们截然不同。”
“零没有展现任何攻击性,那段时间,它甚至如同人类一般被研究所对待。”首长沉声道,“但是,在研究所的几位创始人相继去世后,它主动钻进培养罐,将自己封闭起来——数据显示,它的肉身至今都还活着,但它的意识是否还存在,无人知道。”
单无绮隐约明白了首长的意思:“你是指……”
“零知道太多秘辛了,包括未被正式记录的,以及刻意掩埋的。”首长答,“如果逃逸的那只异种真的是零,为防被有心者利用,我们只能将它和那些秘辛一起埋葬。”
单无绮安静了。
她低下头,轻轻抚摸颈上的拘束器。
——如果维果真的是零,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对人类的态度,究竟是友好的,还是充满敌意的?
“零是否失控暂且不提,现在,基地正面临着一个大问题。”首长咳嗽一声,“外城开始失控了。”
话题终于重回正轨。
单无绮看着放在桌上的信。
那是罗萨的绝笔信。
他作为被“蜂”操控的傀儡之一,在外城大广场上变成了异种。
“我对外城的失控并不意外,有压迫的地方,自然会有反抗,但我没有想到,举起反旗的竟然是‘蜂’。”首长道。
单无绮没接话。
一切发生于她被流放的三年里,即使她有从前的记忆,也很难插上嘴,更别提现在的她,只是一个空心的人偶。
从前刻骨铭心的一切,如今只余似曾相识。
“说起来,蜂的诞生,和你脱不了关系。”首长抛出一道惊雷。
单无绮:“……”
单无绮指向自己:“啊?我?”
“你和共荣部的几个家伙私交甚好,在你被流放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递交了辞呈,我也顺势将他们剔出核心党员的名单,将他们安置在外城,以此躲避清算。”首长的眼神有些遥远。
他明显陷入了一段不妙的回忆。
“一开始,他们和我一样,对你的归来充满信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四部的质疑声越来越大。”
“第一次筛选中,我让他们更换名姓回到内城,但包括赫勒瓦尔在内,他们全都拒绝了。”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他们和我彻底分道扬镳了。”
“我们都为人类的未来而奔波,但有志者俱殊途,而且人类筛选计划过于残忍,彼此缺乏沟通的我们,注定存在误解和分歧。”
“他们成立了‘蜂’,并重启了一个禁忌的项目。”
“那个项目,可以将所有人的思维集成统一,由中枢者进行操控。因为涉及人伦问题,而且操控他人的思想太过危险,所有试图重启这个项目的人,都被基地流放了。”
“利用那个项目,他们把地下组织里的成员,变成了被操控的‘蜂’,而他们则是‘蜂’的主脑,自称‘蜂王’。”
“但他们注定会失败。”
“人脑的运算力是有限的,何况人不是冰冷的机械和数据。”
“发动暴乱的那个秋夜,当他们满怀欣喜地操控蜂群,打算一鼓作气攻破内城时,蜂群失控了。”
“充当‘主脑’的几人当场暴毙,而那些失去控制的傀儡,真的变成了一只只乱撞的工蜂。”
“他们用一把火点燃了外城,半个外城被熊熊火焰吞没。即使这场暴乱在天亮前成功平息,但造成的经济损失,让外城至今都没有喘过气来。”
单无绮越听越冷汗直流。
并非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而是……这个项目听起来太耳熟了!
她竭力控制怦怦乱跳的心脏,开始回忆波利·萨恩奇的那本笔记。
波利·萨恩奇,即佩特拉的父亲,那个主动靠近核心并死去的异种,他似乎就是因为某个罪名被流放的。
——“集体决策思维”项目。
——它和“蜂”多么相似啊。
单无绮不死心地问:“那个项目叫什么?”
“集体决策思维,又称‘蜂群思维’。”首长答。
单无绮沉默了。
她突然生出命运的马车向悬崖狂奔的荒谬感。
一切仿佛冥冥注定。
波利·萨恩奇被基地流放,而波利未完成的实验,在单无绮被流放后,由单无绮的旧友接过接力棒,并在外城造成了一次毁灭性的冲击。
如今,随着单无绮的回归,这个诅咒一般的实验再次死灰复燃。
单无绮想起等待血液检测报告时,萨摩告诉自己的话。
“他们自称‘筑墙者’的信徒。”那时的萨摩说,“而他们临死前的口供,齐齐将矛头指向了你。”
“……你打算怎么做?”良久,单无绮涩哑地问。
首长没有立刻回答。
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把剩下的烟嘴怜惜地放进烟灰缸。
他的黑眼睛看着单无绮:“这取决于你。”
单无绮的大脑一瞬间空白了。
她结巴着问:“什么意思?”
“自你归来后,你的存在还未向基地完全公开,即使在四部之中,也只有少数人知晓。”首长用最温和的态度说出最残忍的话,“我一直在思考,你应该以一种怎样的姿态重回大众视野——而现在,机会来了。”
单无绮的预感兑现了。
她就知道,跳进首长的陷阱,代价绝对不止戴上第二根狗牌那么简单。
单无绮干巴巴地开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很少从你脸上看到这么无措的表情,无绮。”首长竟然笑了出来,“看来,你的失忆并非完全是一件坏事,至少,你的身上多了一些柔软的东西。”
单无绮:“……”
单无绮:“你是在嘲笑我吗?”
“绝无此意。”首长严肃地否决。
单无绮咬牙切齿。
这个两撇胡子的老阴比!
“就当是我给你的考验吧,想当年,阎老留给我的难题,比如今的‘蜂’更加棘手。”首长毫无廉耻地将烂摊子抛给单无绮。
两撇胡子和高衣领遮住了他的表情:“你曾经是我的副官,三年归来,今天的你,理应比从前的你做得更优秀。”
“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见习调查员。”单无绮挣扎道。
“我相信你的潜力,毕竟,经过这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我已经确定,你还是单无绮,流放的三年里,并没有奇怪的东西占据你的大脑。”首长笑了笑。
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但是——就当我失礼吧,我想直白地问你一个问题。”
单无绮摆烂道:“请便。”
“你的理想还长存吗?”首长道。
单无绮沉默。
她陷入了有史以来最漫长的一次沉默。
理想?她的理想是什么?
一开始,在荒野中醒来时,她想要回到基地。
但那似乎不足以称为理想。
禁闭室被拷问的三天里,她忍受着流水般的刑具,在短暂的喘息时间里,她的大脑并没有完全放空。
她在思考基地,她在思考人生,她在思考未来。
但那只是痛苦之余的思考,也不能被称为理想。
自己的理想是什么?单无绮扪心自问。
她为什么戴上狗牌?仅仅是因为没有选择吗?
她的内心为什么充满落差,仅仅因为基地的封闭式管理吗?
单无绮想起了那句话——为了人类的黎明。
理想和黎明等重吗?
人类……一直在永夜里挣扎吗?
单无绮的脑子乱糟糟的。
她不想去思考深邃玄奥的人生哲理,乃至生死存亡的种族大义。
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她可以回答首长的问题。
“是的。”单无绮抬起双眼。
她湛蓝的眼眸直视首长的眼睛:“我的理想……仍然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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