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巴符尔州南部一带预计将会有强降雨……注意防范强对流天气……”

昏暗狭小的房间里，一台破旧的电视机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尽管时不时就因为信号不良而闪出雪花屏，那男孩仍然抱着膝盖看得津津有味。

男孩上半身裹着一件被洗得只剩一层薄薄棉花的棉袄，下半身套着一条爬满了针脚的藏青色棉裤，看眉眼骨骼不过**岁，但是脸颊已经早早退去婴儿肥，加上严肃正经的表情，反而显得比同龄人更成熟一些。

“妈妈，”随着天气预报结束的悠扬音乐响起，男孩对着厨房喊道，“今天晚上好像有大雨，爸爸出门的时候带伞了吗？”

“我记得是没拿，”女人闻言用围裙擦擦手，推开窗户探头出去看了看天色，“还真是。那我去给他送伞吧，你在家好好看电视，陌生人来了记得不要开门……”

她絮絮叨叨地嘱咐着，摘下围裙挂在椅背上。

尽管她的皮肤久经风霜而显得粗糙，鬓角斑白，眼尾也爬上细纹，却不难看出天生丽质的美丽，叫人生出一种美人迟暮的惋惜来。

“伞呢，我之前把伞放到哪去了？”她不得不打开灯，“奇怪，应该就在这里呀。不会是有小偷进来过了吧？”

她不安地原地转了几圈，扭头询问男孩：“载音，你快去床头看看，妈妈爸爸的存折还在不在，还有那些首饰……”

她越说越不安，焦虑地开始啃自己坑坑洼洼的手指甲：“不行，你不知道在哪里，还是我自己找找。对，我得自己亲眼看到才能安心……”

男孩，也就是叶载音默默看着女人匆忙走进卧室，跳下那张已经皮开肉绽，露出黄色海绵的沙发，走进厨房目标明确地替健忘的母亲关掉煤气。

然后他又慢慢走到废旧纸壳箱改造而成的鞋柜边，熟门熟路地伸手一探，就拽出一把黑色的折叠伞来。

“妈，我找到伞了。你在家做饭吧，我去工地给爸爸送伞。”他扬声说。

大约是确认小偷没有光顾过，女人面上挂着安心的笑容走出卧室，听到叶载音的建议，她又拧起眉头。

“不行，你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出门被人贩子拐走了怎么办？妈妈去，接了你爸爸就回来好不好？”

叶载音已经开始往身上套父亲的雨衣，他毕竟个子太小，雨衣与其说是穿在身上，不如说是罩在头顶，只能勉强露出一张小脸。

他老成地叹一口气，从雨衣里钻出来，把它折叠成一个漂亮的方块，塞进昨天买熟食送的塑料袋里。

“可是我肚子饿了，爸爸回来也肯定很想吃饭吧。”他认真地盯着女人，“昨天才买了菜，今天不吃的话太浪费了。所以妈妈就在家做饭好吗？”

女人露出难以抉择的表情，半晌，她犹犹豫豫地说：“但是妈妈担心……”

叶载音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一弯，模仿着同学撒娇讨要玩具时的表情说：“妈妈，爸爸的工地离家也不远，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这条路我都走过很多次啦，你就让我一个人出门玩嘛。”

不知道是被他的哪句话打动了，女人紧张的表情松懈下来，她蹲下身摸了摸叶载音的头，温柔地说：“那载音快去快回，妈妈做好香喷喷的饭在家等你们，让你们一回来就有热腾腾的饭吃。”

“嗯！”叶载音用力点头，“妈妈做的饭最好吃了！”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女人摸着他的头，突然有些哽咽，“妈妈一直做给你吃，做给你们吃。”

叶载音安静地看着她，尽管他并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哭，他只是温顺地让女人摸着自己，享受此刻的温情。

因为出门的时候小小耽搁了一会，叶载音刚走上路没一会，天空中就飘起细细的雨丝来。

他从善如流地打开伞，伞面上还印着宏运保险的宣传语，好奇地观察着行人们的举动。

他看到街边卖烤鸭的叔叔趁买家不注意偷偷把鸭屁股放进盒子里，看到便利店里一个学生模样的男生装作若无其事地把货架上一包口香糖塞进口袋里，看到几个头发五颜六色的男男女女交头接耳频频回头。

发生了什么？

他于是顺着她们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是一个浑身破破烂烂，灰头土脸的小女孩。此时正一边控制不住地抽噎着，一边又很丢脸似的拼命擦着眼泪。

哪怕这里是穷人区……虽然住在这里的人并不愿意这么称呼自己，但因为地理位置上临近首府启明市，为了市容市貌考虑，流浪汉其实也并不多见——当然，你很难说究竟是为什么才不多见，关于这点许多人讳莫如深——人们相当讲究自己的形象，更别提是孩子们了。

这女孩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吗？还是在离家出走？她看起来很伤心，她的爸爸妈妈呢？

爸爸妈妈都教育过他要做一个正直勇敢的人，他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发现行人对她避之不及，甚至还有觉得她十分晦气冲上去赶人的。大概此时只有自己能够帮助她了，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后，毫不犹豫地小跑过去。

“表妹，原来你在这里。”他闻见一阵衣服没有暴晒而发出的馊味，面不改色地把伞撑在对方头上，“爸爸只不过是说了你两句，你就跑出去那么多天，她们着急坏了。”

他想了想，模仿邻居大婶的语气：“我可算是找到你了，赶紧跟我回去吧。”

女孩大概没有想到会有人给她说话，惊讶地抬起头，但并没有要跟他走的意思。

“啧。”刚刚打算出来赶人的老板不爽地将扫把杵在地上，“是小叶啊，这是你表妹？赶紧把人带走，一股馊抹布的味道，我这做小吃的，多赶客啊。”

“对不起王叔，我这就带她走，可能是吓坏了。”叶载音礼貌地道歉，捉住女孩的手，“表妹，我先带你去换身衣服？”

老板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一会巡查队来了就麻烦了。”

女孩本来打算甩开叶载音，听到巡查队三个字，茫然地看看老板又看看叶载音。似是感觉到这个男孩并不是要害自己，于是僵硬地任他握住手腕，楞楞地跟他走在一起。

她们就这样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注意到女孩已经不再抽泣，叶载音试探着问她：“你还好吗？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地方吗？”

女孩沉默着摇了摇头。

“那……我家里，我妈妈还有一些不合身的衣服，我拿了给你穿？”其实家里并没有能随便送衣服的余裕，但这女孩这么落魄，真可能有被抓走的危险，妈妈也一定会同意帮她的。

叶载音这样想着，又补充道：“你不用和我走，去找一个人多的餐厅坐着，我去给你拿衣服就行。”

“……不用。”女孩说，她的声音无比沙哑，似乎很久没有喝过水、说过话了，“你想收我多少钱？我只是一个孤儿，我没有钱。”

你看起来可不像孤儿，叶载音腹诽。仔细一看，这些衣服虽然破破烂烂又全是灰尘泥土，但料子都非常讲究，摸起来厚实又柔软，和叶载音那件“祖传”棉袄截然不同。

可能是家里突逢意外……他回忆着之前看的电视剧，商场如战场，豪门生活距离他很遥远，但其中残酷却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他也耳濡目染听了不少。

“我不要钱。”他说，“老师说过‘毋以善小而不为’，我只是想帮你而已。”

“我才不信！”她愤怒地甩开他的手，瞪着他的眼睛，“没有钱谁会对我好？假话谁不会说？我都不认识你！”

说到这里，她又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是不是见过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她一把推开男孩默默撑在她头上的伞，但又像顾忌着什么一样，将声音从喉咙里闷闷地喊出来：“我什么都没有了，爸爸妈妈也不要我了，我什么价值都没有，你从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

叶载音执着地将伞撑回去，认真地说：“我没有见过你，我什么也不要，我们不需要交换姓名、联系方式、家庭住址，以后也不需要再见面。我帮助你，只是因为我想帮助你而已。”

女孩这才注意到他的半边身体已经湿透了，但他却毫不在意，继续说：“我想帮助你，也只是因为你看起来很需要帮助，而我恰好可以这样做。”

他把伞塞到她的手里，有些笨拙地提起嘴角：“况且我也没有付出什么，但你可能会因此得到很大的……”

他低着头沉思了一会，用拳头一敲掌心：“很大的收获，这是一件没有缺点的好事啊，我为什么不这么做？”

女孩拿着伞，楞楞地看着他，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她瘪着嘴，也不在乎自己难看的哭泣的样子被人看到，就这样仰着脸大哭起来。

叶载音替她撑着伞，耐心地站在路边等了一会，见她旁若无人哭起来没完，这才低头看看手表——这也是块上了年头的老东西——有些踌躇着说：“你要先去快餐店里坐着吗？我去给你拿衣服。”

“不要，我不去！”女孩哭着，“我也不需要衣服，你去忙你的事情好了。”

话音刚落，她的肚子就像替雷公着急上班一样隆隆作响。她条件反射般捂住肚子，想为此解释点什么，张口却吐出一个嗝来。

于是她涨红了脸，紧紧闭上嘴巴。

“走吧。”看她的态度缓和，叶载音板着脸——不这样做的话可能会笑出来——试探着捉住她的袖子，“我带你去吃饭？”

女孩这次不再反抗，乖乖被他牵着走进快餐店。两个人在雨里待了那么久，雨水的气味逐渐掩盖了她身上的味道，让她们尽管一路受人瞩目，还是找到一个角落里坐下。

“我去点餐，你要吃点什么？”叶载音身上常备着一些零钱，不是很多，但是足以让他被混混勒索时平安无事。

“最……嗝，最便宜的那个就行。”女孩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生理反应，尽量快的说完之后就扭过头去。

叶载音把伞递给她，独自走到柜台前，选了一个儿童套餐。

正赶上快餐店做活动，儿童套餐里会随机附赠一个小玩具。他有些新奇地隔着塑料袋端详那个金灿灿的塑料小人，只要一捏就会哗哗作响，这是他从没见过的玩具。

正常来说，除非逢年过节，他是决计不可能奢侈地来这里买套餐的。今天做了这桩好事，可能未来一个月都得尽量绕着那些混混走了，运气不好也许还会被打上几顿。但大家勉强也算得上是熟人，哪怕为了可持续发展估计也不会下手太重。这点钱能帮助一个这么可怜的小女孩，绝对是笔划算的买卖。

这样想着，他端着餐盘来到女孩身边，将它放在她面前。

女孩惊讶地瞪大眼睛：“不是说最便宜的就可以吗？一个派或者一个汉堡，一份沙拉也可以呀。”

“退不了，你就吃吧。”叶载音把餐盘推到她手下，“你看，还有玩具，你可以拿着玩。”

女孩瘪瘪嘴，似乎又想要哭，最后被她强行忍住。

“好，好吧，”她断断续续地说，“但是我真的不需要你给我衣服，一会我就走了。”

她拿起那个塑料小人塞给他：“这个我不要，你拿去玩吧。明天……或者后天，总之，你再来这里找我，我把钱还给你。”

叶载音犹豫一下，还是接过那个玩具小人，也许这会让她好受一点。

“没关系，”他站起来，“我说过我什么都不要的。”

他学着临出门前妈妈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如果你想做什么的话，像我一样帮帮别人就好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像每一个意识到自己在模仿大人装酷的男孩子一样，因为感到羞赧而急匆匆地转身离开了。

爸爸还等着我去接他呢。他把装着雨衣的塑料袋顶在头上，虽然把伞给她了，但是到时候可以和爸爸挤在一起。对了，还要把今天的事和他说，他一定会夸自己的。

叶载音这样想，到时候爸爸一定会把自己抱起来，用胡子扎着他的脸，和他说：载音最厉害了，真不愧是爸爸的好儿子，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他这样想着，忍不住露出羞涩的笑容，加快了脚步。

雨渐渐大起来，他的脚步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那双脏兮兮的运动鞋，近了，爸爸工作的工地就在眼前了。

他看到好多好多不认识的叔叔阿姨围在一起，她们大多没有带伞，也没有雨衣。奇怪的是没有人想要避雨，也没有人说话。

只有好大好大的雨点，疯狂地打在每个人的身上脸上，她们的表情好奇怪，又像恐惧，又像心虚，又像愤怒。以叶载音八岁的词汇量，难以精准概括出她们的脸色。

见到这个小小男孩顶着雨衣冲过来，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让开一条路。

他看到那个本该和他挤在一件雨衣里，亲昵地用胡须扎他的脸的爸爸，此刻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好多好多，数不尽的鲜血从他的后脑勺，从他的鼻孔嘴巴里流出来又被雨水冲走，逐渐变成浅淡的粉色。

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呢，叶载音难以置信地想。

到底发生了什么？叶载音茫然地环顾四周，这些叔叔阿姨们的脸在雨天扭曲融合在一起，像蝴蝶翅膀上繁杂色块拼成的花纹。

见到他的目光，所有人都移开视线，甚至低下头不去看他。

雨越来越大，人们就这样沉默地站在一起，围绕着一个死不瞑目的男人和一个呆滞的、哭不出声的男孩。好像来参加一场盛大的葬礼，举行着一场素不相识的默哀。

好开心可以和宝宝们讨论剧情！

这章是最开始就决定好的场景，写得也很满意，希望大家喜欢。

这是一本好多雨天的小说（）

也是这个原因小叶不喜欢迟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