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妈妈

那是叶载音人生中第一次迟到,也是他第一次尝到失去的滋味。

爸爸去世之后,妈妈本来就岌岌可危的精神状况急转直下。她总是怀疑家里被人安装了窃听器和摄像头,认为有人无时无刻不在监视她们,她一晚一晚的失眠、脱发,必须枕着菜刀配合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

而最后他们得到的爸爸去世的原因也非常草率,工地的包工头说爸爸是上工时着装不规范,自己不带安全帽失误坠落摔死的,最后只按照临时工合约赔偿了二十万。可是爸爸明明是最遵守规定最注意安全的人,更何况项目已经进行到尾声,到了要发工资的时候,爸爸怎么会偏偏这么巧合地从高处坠落呢?

叶载音想不明白,可是这些话也无法和妈妈商量了。妈妈坚信爸爸是被一个神秘的、厉害的叔叔害死的,这位叔叔还想要夺走叶载音,她开始不让叶载音出去上学,提防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人。

叶载音不敢刺激妈妈,害怕她情急之下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伤害到自己,于是乖乖在家听从妈妈的安排。家属选择放弃继续追究,工地上也提供了完备的证据,又有工人作为证人,爸爸的案子很快就成为一桩意外事故,平静无波地结案了。

爸爸的尸体火化的那一天,妈妈的表情非常平静,她穿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那是一条已经有些过时的碎花连衣裙,剪裁得体用料讲究,只是因为保存时间太长而泛黄——披着一件厚实的棉花大衣,这是爸爸从前出门上工时穿的外套。

她牵着小小的叶载音,任他无数次哭闹着阻止其他人抬走爸爸的身体,在遗体告别的时候几次想要爬进去和爸爸说话。她那因为最近几乎没有进食和正常睡觉而凹陷的眼眶,空荡荡地盛着一双黝黑空洞的眼珠,在那张素白消瘦,颧骨高高支起的脸颊上,显得格外惊悚。当她冷冰冰地注视着什么人时,只让对方感觉被一只枉死的鬼魂盯上了似的。

这场告别仪式就这样在孩童的哭闹,工作人员的阻拦,遗孀默不作声的冷眼旁观中结束了。爸爸平时积累的好人缘看起来并没什么太大的作用,以朋友的身份前来吊唁的人一只手都数得清,见到这种场面后,他们纷纷留下几句珍重就忙不迭地逃走了。于是最后,只有冷漠的母亲怀里抱着作为纪念的骨灰,一手牵着孩子回到家里。

“妈妈……我们把爸爸放在哪里?”回到家后,叶载音这样鼓起勇气询问母亲。

妈妈谨慎地将大门反锁,又将家里的晾衣杆取来抵住,所有窗帘紧紧拉起,这才抱着骨灰回答他:“放在那吧,这样老王无聊的时候还能看看电视。”

她这样说着,轻轻地把骨灰瓶放在电视边,爱怜地摸了摸骨灰瓶冰冷的盖子,好像那是丈夫憨厚的笑脸。

“你爸爸回到天上享福去了,”她这样用一种近乎于呢喃的语气说着,“只剩我们娘俩。妈妈这辈子犯了大错,是不可能上天堂的,所以你就再陪陪妈妈好吗?”

叶载音明白妈妈这是又犯病了,但这种精神类疾病并不在他们最基础的生活保险范围里——这又不直接危害生命健康——因此他甚至无法劝说妈妈去医院,她的意志暂且不提,哪怕是考虑到费用妈妈也不会同意的。

所以他只是从背后默默抱住母亲,用肯定的语气告诉她:“妈妈,我哪里也不会去的。”

听到他的承诺,笑容甚至没有在她脸上停留一秒钟,她立刻紧张地站起来检查家中的各种角落:“不行,不行。老王就是被他们找到了,他们也一定会找到你……说不定他们已经来过了,对,今天不应该出门的……今天为什么要出去?一定是他们偷偷给我下药了,他们催眠我骗我出门……”

她看起来已经完全忘记丈夫的死了。

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检查一遍之后,女人稍微安心了一些,她把叶载音藏在卧室里,告诉他这是最安全的地方,绝对不要离开。

叶载音点点头,就这样开启了和破旧电视机、父亲的骨灰以及日渐癫狂的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

一开始,女人还能记得家中粮食消耗殆尽后在附近超市采购。随着病情越来越严重,她常常能够听到有人悄悄提醒自己小心,听到有人在辱骂自己犯下无限罪孽,她甚至有时会怀疑叶载音已经被人偷偷调包了。于是她不再出门,她们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每一次睡着后都不知道下一次再醒来会是什么时候。

叶载音已经完全习惯了胃部经常出现的因为饥饿而产生的灼烧般的痛感,事实上这种感觉近来也逐渐消失了。他想着,爸爸去天上了,妈妈说过那是一个充满幸福和快乐的地方。对他来说,那不过就是能和爸爸以及健康的妈妈在一起罢了。那么就这样忍一忍,一起去找爸爸也不错。

直到有一天,他再一次因为从胃部反上来一路火烧火燎地抵达喉咙口的疼痛而清醒时,他看到母亲正分外温柔地捋着他的头发。

她的另一只手里捏着一个电池后盖都略微鼓起的翻盖手机,短暂的嘟声后,她轻声说:“您好,请问是治/安/管理部门吗?我要举报有人虐待儿童。”

叶载音凝视着她的动作,上一次进食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他连握住妈妈的手的力气都没有,连呼吸眼前都会一阵阵发黑。

但他此时莫名有一种清楚的意识,也许这是分别的时候了,他也许再不能和爸爸妈妈团聚了。

他突然很想哭,但是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他拼命地张开嘴巴:“……”

妈妈,不要走。

但他最终也没能说出这句话。

后来的事情其实乏善可陈,妈妈被逮捕时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还伴有严重的器官衰竭,同时对于她精神状况的鉴定结果对于任何一个医生来说都是毫无疑问。这种程度的精神分裂症完全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她就像被甩开的一块口香糖,没几天就被赶出执/法/处。

那作为父亲抚恤金的二十万被叶载音全部用来治疗母亲,治疗她衰败的身体和枯竭的心灵。他像个苦修士一样生活着,用尽全力将她留在人间,践行着母亲陪伴她的愿望。

这笔钱对于母亲的病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好在叶载音从小脑子就较同龄人更灵活一些,他从替人写作业到替人上课,经验丰富又敬业,积累了不少好名声,勉勉强强撑了一段时间。

年岁稍长之后,他开始明白技术的重要性,从去各种实验室最底层打杂的混起,像块拼命吸水的海绵努力学习各种知识技术,逐渐成为那个圈子心照不宣的“便利”。

生活来源稍微稳定一些之后,叶载音着手调查起那桩陈年旧事。但时间毕竟过去太久,爸爸又不怎么对他说过工作上的事情,就连寻找曾经共事过的叔叔阿姨们也可以算是大海捞针,更不要说是还原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到最后,他也不过是知道那个工地是恒强集团下属某个子公司承包的项目,常常有一些不好的风评罢了。

不过没关系,他的时间还有很多,他还可以继续努力往上爬,一定有一天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把恶人绳之以法。他这样坚信着。

前段时间,他最常打杂的一个研究室正为一个降解金属污染的课题苦恼,研究室的大老板曾委托他“外包”了不少文章的修整和分析,结果都十分喜人。因此并不拿他当做外人,甚至还允许他参与讨论,询问他的意见。

他恰好对此有些了解,试探性地提出了一些建议。没想到几天后,大老板就通知他有人想资助他,不过需要在事前和他见一面。

那是个看起来非常儒雅温和的英俊中年,无论是风度也好待人接物的方式也罢,都令人觉得如沐春风,完全没有他从前接触过的那些有钱人的架子。

对方先是询问了他的家庭背景,对他的遭遇表示深切同情,立刻说想要帮助他,可以资助他在整个启明最好的奥尔兰中学就读。随后又似乎漫不经心地提起他提出的新创想,表示这是商业机密,希望他能够签订保密合约。

这对于叶载音来说简直是天降馅饼,说是他自此苦尽甘来时来运转了也不为过。从这些上等人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东西,就可以立刻让他和母亲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从此鹏程万里,走上符合一切成功人士定义的人生。

叶载音心里有个很小的声音说,这正是你与人行善的福报。但他的理智却告诉他,这人一定对你另有所图。

只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就可以获得一步登天的机会,他想。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了……他垂眸看着手边的保密协议。

在奥尔兰里一定会遇到更多机会,说不定可以找到愿意协助自己厘清真相的人。他捏住手边的签字笔。

“很抱歉,我不能做违反道德和义理的事情。”他放下签字笔,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

中年人本来柔和的微笑骤然消失,春风立刻变成冬日的寒刀,似乎随时想要剜下一块他的肉来。

叶载音把笔和纸折好,礼貌地对他举了个躬,转身准备离开。

“好。”中年人却突然笑着鼓起掌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走到他身边,亲昵地搂住他的肩膀:“事实上是这样的,我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儿子,近来正要回启明读书。”

他将他推到椅子上坐好,从容道:“这些有钱孩子你大约也有些听闻,他之前一直是我和他妈妈带着,没怎么接触过同龄人,因此我们特别担心他走上歪路,染上些不好的习惯。但是直接给他找个玩伴呢,又怕他生出逆反心理。所以想着找个在学校里能帮衬些的,注意注意他的行为。”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小叶,你一定能理解我吧。”他拍拍他的肩膀,“至于保密协议你不用担心,我并不打算雪藏这项研究。只是商业投资,你明白的,各种关节都需要商榷,我只是不希望被其他人抢占先机而已。”

他把纸和笔推向叶载音:“再说这也并不能完全算作你的功劳,研究室里的其他人都签好了。我向你保证,两年内,这项技术一定可以面世。如何,你放心了吗?”

听到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叶载音难以自持地感到一阵心痛,最后这一番周全的解释也让他彻底放下心结。如果我爸爸还活着……他拿起笔,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却忍不住这样想。

“……这个请求有些冒昧,”签完名字,他忽然颤抖着,鼓起勇气问,“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您可以帮我调查一件事吗?”

关于为什么小叶拒绝了。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他很清楚这件事,虽然这笔钱对他们来说只是小事,但非亲非故到底为什么突然选择给他,傻子也知道不对劲。

所以他多说了这样一句话。他个人考量可能是资本家想要垄断专利之类的,觉得这项技术也许可以造福更多人。

不过姜还是老的辣,他没发现对方到最后也没反驳他X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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