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的穿堂是回小槐院的必经之路。
兰时走到偏门外,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争吵声,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躲在墙角吹冷风,盼着她们快些吵完。
谁知,倒让她听到了一段辛密。
原来裴府不止上一辈结了恩怨,小辈里也自有一番风起云涌。
兰时有些感慨,人一旦起了贪欲,或进或退,或捭或阖,皆为求利。
不知远在云阳山的老夫人,得知裴家三房离心离德,会不会有些后悔,将自己的幼女裴卿送入宫廷。
裴皇后幼时,裴老夫人曾请宫中老嬷嬷教她礼仪规矩,后来又花重金请来岑道人,画圣王渊教授书画。画圣弟子的名头就足够裴卿的才名享誉京城,更何况她容貌娇美,端庄贤淑,还未及笄,求亲的豪门世家接踵而来,差点踏破裴府的门槛。
只是老夫人出人意料地婉拒了所有人家,在当嫁之年将裴卿送入宫廷,做了尚仪局女使,顺理成章之中又有了几分机缘巧合,与还是太子的储君李泰相识。
李泰继位后本想立裴卿为后,却因大周高祖留有祖训“李姜共主江山,历代后位皆由姜氏女所主”,遭到群臣口诛笔伐,尤其是姜家煽动礼部大礼议,搅得朝堂风起云涌,民心思变。
立后之事在正君道和明臣职中僵持了大半年,直到裴卿跪于紫宸殿前脱簪请罪,保下了皇帝威严,册立为妃,此事才完结。
不过就在今年七月,贵妃小产,皇帝血洗内廷,一片血雨腥风中废后姜氏,改立贤妃裴卿为后。姜氏百年外戚的尊贵一朝断送,而门庭渐衰的裴家,靠着裴皇后的声势,成了京中一手遮天的显赫豪门。
太夫人细心教养出来的裴卿,无论是容貌,性情,喜好皆与皇帝十分契合,从前的姜皇后站在她身旁,反倒被衬得像只缩头鹌鹑似的木讷无趣。
皇帝心有偏向,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但是兰时前世呆在裴玄清身边,见多了阴谋诡计,不由得想这样一位为皇帝精心打造出来的美人,对皇帝到底有几分真心?
她到底不是裴卿,她虽有几分小聪明,也仅够活命,不懂在逢场作戏与情真意切中如何切换自如,只得歇了揣度的念头,回了小槐院。
兰时将抄好的经文递给秋彤,让她有时间给姨娘送过去。
裴玄清去了院后的竹林看书,兰时站在后角门,朝着竹林遥望,半晌后拖着沉沉的脚步回房,拿了针线筐在房中做针线。
给裴玄清缝的护膝,兰时缝得格外仔细,针脚整齐细致,取色沉稳低调,边角用碧翠的丝线绣了一丛修竹。
等她缝完一只,天幕已渐黑沉,房中未点灯,像是蒙上了一层黑色的细纱,稠的人两眼发花。
她将缝好的护膝放回筐中,伸了个懒腰,一边揉着僵硬发酸的脖颈,一边踱步到了前院。
小星儿站在凳子上,颠脚挂廊灯。
兰时见她今日在夹棉对襟外又套了件厚厚的青色棉衣,裹得跟个圆乎乎的绿叶粽子似的可爱,笑道:“星儿,过来给我啃两口,我吃吃看,有竹叶香不?”
小星儿跳下凳子,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稚气的脸上冻得红彤彤的:“今日秋彤姐姐刚笑过我,说我跟个吹气鼓囊似的!您别看我穿得多,跑起来可灵活了!”
小星儿生怕兰时不信,在院子里迈开步子,卖力地挥着手臂跑了几圈。
秋彤在房里生完炭火,拍着灰出来,看见小星儿“妈呀”一声叫,喊道:“吓死个人了!我说咱们院子怎么来了个矮冬瓜精,在地上乱打滚!”
兰时一瞅,小星儿个子小,穿上厚厚的棉衣可不就像个成精的矮冬瓜,顿时笑得直不起腰。
小星儿窘迫地扯了扯肿胀的衣角,噘嘴道:“我才不是矮冬瓜!兰时姐姐说我长高一寸了!”
秋彤指着兰时,扬了扬眉:“你信她?别是说你长宽了一寸!”
兰时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忙摆摆手:“快别说了,小星儿都要被你说哭了!”
小星儿快步跑上来,摇着兰时的手臂撒娇:“还是兰时姐姐对我好!自从你来了小槐院,咱们院不仅有了炭火,连饭食也跟着好了!张嬷嬷不在的时候,云溪姐姐悄悄带了好多好吃的过来。杂菜羹,三鲜棋子,梅肚鱼,银丝冷陶...”
小星儿掰着指头数都数不过来,眼巴巴地望着兰时流口水:“下次能不能让云溪姐姐再带点蜜饯过来!上次一碟子蜜饯都被豆子抢着吃了,我只听她一个劲地说好吃,还不知道是啥滋味呢!”
“馋的你!”秋彤故作不满,“敢情她没来的时候,你和小豆子都在院里挺尸!现在被点子吃食勾得还魂了?”
小星儿挠挠头,嘿嘿地一阵傻笑。
兰时笑道:“想吃蜜饯,就提盏灯,去院后迎一迎公子!”
“好!我这就去!”小星儿高兴地跳了起来,取了灯,一蹦三跳地走了。
秋彤诧异道:“你怎么不去?”
兰时回道:“我有话想问你。”
秋彤一怔,拢手说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今日你将公子抄好的经文带回来,我就觉得不对劲,后来仔细想想,准是姨娘胡言乱语,被公子听到了,经文就没送出去。你是怕我去姨娘面前闹,才不明说的吧。”秋彤叹了口气,话里有些无力,“我闹什么呀!我要是闹了,公子不得更难过!何必戳他的心窝子。”
兰时微微皱眉:“我原以为姨娘只是有些胆小,但是今日听她说的那些话,似乎对公子颇有怨怼,怎么会这样?”
“我要是能明白她是怎么想的,还会连个张嬷嬷都斗不过?”秋彤自嘲一声,“其实之前大公子也送去不少,姨娘嫌大公子是恶鬼转世,身上晦气,全给烧了,但是大公子还是坚持。连累我每次去六娘子那讨灯油,笔墨的时候都得被她讥讽恶心几句。姨娘心硬如石,除了三爷,谁都不在乎,往后你就懂了。”
两人正说着,小星儿提着风灯,一脸喜气地跑了进来。
风灯在空中摇摇晃晃,照在地上的朦胧灯火,似一道顽皮的光影,也跟着窜东窜西。身后,一道挺拔俊逸的身影踏夜而来,灰蒙夜色遮住了他的面颊,看不清容颜,只能看见他身上青色的袍袖迎风飘展,好似出尘的仙人降夜而至。
兰时看呆了一瞬,反应过来赶紧迎上去,接过星儿手中的灯,问道:“公子身上冷不冷?腿走得疼不疼?”
裴玄清停下脚步,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她担心急切的神情。
兰时见他沉默,没有追问,只朝旁边站了站,将风灯伸到裴玄清身前,替他照着脚下的路。
裴玄清垂目,看着脚前的一团朦胧光影,语气冷淡:“不必如此。”
“回家的路,自然要亮堂些才好!以后公子要是晚归,我们就去后头迎一迎。”
秋彤也凑上来道:“公子,你看看她,整日显摆自己多勤快体贴,倒像我们不会做事似的。”
小星儿只惦记着好吃的蜜饯:“云溪姐姐,是不是只要去给公子提灯,就有蜜饯吃呀!那我去,我去!”
说得众人一阵哄笑。
寒冷的夜里,一盏风灯下,三个婢女叽叽喳喳地簇拥着裴玄清回房,默契地谁也没提经文的事。
裴玄清默然看着兰时盈满笑意的双眼,清澈湛亮的眸中没有同情怜悯,嫌恶轻视,只充盈着脉脉温情。
明明,她刚刚目睹了他屈辱的十七年。
那些脏臭的符水,背在身上的污名,烙在额间的罪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是个声名狼藉,罪大恶极的脏污之人,被族人摒弃,只配戴着枷锁圈禁在小槐院中。
他曾经试图用千百年前的圣人教诲去对抗日益消磨的意志与尊严,可是姨娘的那些话,轻而易举就将他打回原形。
他的生母,亲手揭开了他额头上的刻字,向身旁的女子展示自己身上背负的罪孽。
唯一一个没有苛责,没有怜悯过他的人,也知道了他究竟有多丑陋脏污。
隔着厚重的布帘,他脑中想象着兰时听到自己那些不堪过往时震惊的神情,忽然无比厌弃自己这幅仿若受到诅咒的躯壳。
那扇散着暖气的布帘,他甚至自卑得没有勇气揭开,将经文放在冰冷的石砖上,狼狈逃出了西跨院。
他害怕她的同情,更害怕在她脸上看到嫌弃疏远的神情。
如今兰时始终温柔笑着,毫无芥蒂,倒叫他有些自惭形愧,堂堂七尺男儿反不如一个女子活得坦荡自在。
既然流言蜚语不可破,罪责嵌入身体无法销毁,又何必执着刮骨自毁,妄图正名?
不妨坦然接受,顺应而为,必定另有一番天地。
裴玄清想通此处,神情舒缓,眉目又变得清醒。
兰时暗暗松了口气,笑着驱赶秋彤与小星儿:“快些回去睡吧,蜜饯少不了,我也及不上姐姐能干。”
秋彤笑着拉走小星儿:“咱们赶紧走,别妨碍她献殷勤!”
听着三人欢快的斗嘴声,裴玄清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进了正屋,撩袍坐在案几前,挽袖磨墨。
兰时赶紧跟进来,接过他手中的螺子墨,问道:“这么晚,公子还要写什么?”
“抄剩下的经文。”
兰时听后,抽出了案几上的宣纸,笑道:“不忙,不忙,我有事想求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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