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姨娘见兰时垂头不语,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讪讪道:“你别怕!我这是恨铁不成钢,说得过了些,其实也没这么严重。你看玄清打宫里出来,不是好多了!以后啊,你在旁边多劝着些,叫他老实听国公夫人的话,乖乖喝辟邪的符水,每个月让庞道姑做上两场法场,身上的孽障也能消了!将来你们得个一儿半女的...”
舒姨娘话未说完,兰时打断道:“姨娘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年纪小,很多事都不懂。今日听姨娘一番教导,才知这世上还有如此玄妙之事,喝几口水就能驱邪除鬼的。想来只要姨娘能平安顺遂,大公子只怕几缸子灌下肚也是情愿的。至于国公夫人那里,我一定多劝着些。”
说着站起身来。
舒姨娘没听出兰时话里的皮里阳秋,只觉得国公夫人选的人乖顺懂事,过了一阵又觉得话说多了,人有些困乏,唉声叹气地又交代了好些,才挥挥手,让她走了。
兰时步出房门,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凛冽的北风,婢女们早已去厢房中避寒,院中空空荡荡的,只余北风穿廊过洞的呼啸声。
寒风从领口,袖口灌入身体,冰冷刺骨。
兰时下意识缩起脖子,停下了脚步,忽然听见地上传来几声纸张“啪啪”乱打的声响。她寻着声音低头一看,房门墙角下累着一叠子纸,用一块干净的鹅卵石压着。廊上角门贯通,寒风最为凛冽,那叠子纸被吹得张牙舞爪,犹如群魔乱舞。
她弯腰将鹅卵石挪开,小心地将纸张捧在手里翻看,是裴玄清抄写的经书,这么厚一叠也不知道熬了多少灯油才抄好。
兰时将经文紧紧搂在怀里,下意识抬眸望向空荡荡的院门,好似那人的一丛袍角才将擦过冰冷的门槛,徒留下寥落孤寂的身影。
她叹了口气,将经文叠好放入袖囊中,头也不回地出了西跨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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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媛漫无目的地穿花过径。
身旁的丫头青雉受不住外头的寒风,抱住双臂劝道:“娘子,外头冷,逛一会就回去吧。”
裴媛没好气地踢着脚下碎石:“回去做什么!姨娘那性子你还不知道!好不容易来个人,可不得将哥哥那些事翻来覆去地又说一遍!那狐媚子还得好一会儿才走呢!我不想见她!”
青雉听了,也忍不住抱怨:“姨娘也真是,大公子再不济好歹也是您的亲哥哥,是咱们三房的人。就是看在您的面子上,也不能见人就说大公子的事。 ”
提起这个裴媛就生气。
这世道女子活得艰难,不过是在娘家靠父兄,出嫁靠丈夫儿子。她倒是有兄有父,可是哥哥不争气,是个遭人厌的煞星。父亲不是在外游学,就是窝在北城不归家,还不如没有。
姨娘更是靠不住。
父亲这些年不在家,姨娘总是一个人呆在西跨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人难免变得神神叨叨,见人就抱怨自己儿子是个冤孽,身上缠着恶鬼要害人。一时又说父亲不回来,老夫人抱恙在山上休养,自己所受的委屈都是裴玄清所致。
一副魔怔的样子。
裴媛起先觉得她可怜,时常在身边安慰,时间长了又受不了,只想着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想起这些糟心事,裴媛甩了甩脑袋,顺着回廊穿过西角门,远远瞧见三娘裴樱的院子,拽着青雉道:“咱们去三姐姐那里坐会去!”
守门的婢女瞧见裴媛过来,正想进去回禀,裴媛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提着裙摆蹑手蹑脚走到窗棂前,对着窗前的人影大叫一声:“三姐姐!”,将正在案几前写字的裴樱唬了一跳。
手腕忍不住轻轻一抖,鼻尖的墨点正好滴在字帖上,好好的一副字就这么毁掉了,裴樱强压下心中恼怒,转头笑意盈盈:“六妹妹又淘气了!”
裴媛笑着走进里间,才发现二房的双胞胎姐妹,四娘,五娘也在,脸上的笑容凝固住,局促地搅着帕子朝二人问好。
四娘正挽袖做着花谏,见她进来,只清冷抬眸,微微额首,并未说话。
倒是五娘歪在炕上,吃着国公夫人送来的果子,挑起眼眸睨了她一眼:“你怎么来了!”
裴媛怯怯回道:“午间有些疲懒,又冷得睡不着,就来三姐姐这里坐坐。”
五娘闻言扔了手中果子,一边吹着指头上的残渣,一边问:“舒姨娘院子里没碳么?冷得你到这里打秋风!”
“文仪,说话要有规矩!”四娘见她这样口无遮拦,警告似的瞪了一眼。
谁知五娘不仅不怕,还满不在乎地瞪了回去。
大眼瞪小眼中,四娘率先败下阵来,一时也拿这个强横的妹妹没办法,还是裴樱笑着打圆场:“六妹妹不过是找个借口来看看我,你还当真了。她院子什么没有,需要到我这里来拿。”
说着,又转头对裴媛道:“六妹妹,听说大哥哥前几日腿伤又重了,我这里有几瓶驱寒散淤的药,回去时你帮我带给他吧。”
五娘本就是个刺头,听见裴樱装好人,在里头和稀泥,本想呛上几句,谁知三娘忽然提起裴玄清,顿时调转枪头:“听说大哥哥与沈家二公子争风吃醋,争个什么美人儿?哎,六妹妹,你见过你那小嫂子没有?真这么好看?”
说着,也不等裴媛回答,又掩袖偷笑:“大哥哥这样的人,也会为了美人怒发冲冠,我还以为他要在小槐院喝一辈子符水呢!”
裴媛脸涨得发红,恨恨地剁了剁脚:“我哥又没病,干嘛喝符水!”
五娘撇撇嘴:“又不是我让他喝的!那不是他自儿个的姨娘叫他喝么!”
裴媛顿时噎得说不出话。
这事儿就像个没口的闭环,自家人都嫌自家人有病,外人拿来说嘴,她又能怎么反驳?
裴媛不禁有些气闷,眼圈一红就想哭。
五娘见她又要哭,拍手嚷道:“三姐姐,四姐姐,你们看看,我可没欺负她,不过就是说了几句实话,沈二又不在这里,哭哭啼啼的给谁看!”
四娘赶紧拉下她的手:“六妹妹都哭了,你还嚷什么!”
裴樱则走过来,拉着裴媛坐下,轻声细语地安慰,又要丫头上茶,端果子,见她好些了,将妆台上一串珊瑚珠子串在她手腕上,说是前段时日皇后娘娘赏来玩的,夸她皮肤白嫩,戴着正好看。
裴媛摸着手上晶莹剔透的串子爱不释手,这才笑了。
五娘见二人上演着姐妹情深的戏码,鄙夷地拍了拍四娘胳膊:“到底是姨娘生的,眼皮子浅,一串破珊瑚珠子就乐成这样!”
四娘冷冷拂开五娘的手,沉声道:“满屋子的人,你非要得罪干净才肯罢休?”
随后借口有事,拉着五娘出了房门。
四娘走得快,拽着五娘的胳膊像是扯竹棍一样用力。五娘见她生气,也不敢出声,一直忍着疼走到穿堂上,才甩开了她的手,揉着手腕道:“姐姐做什么走这么快!我又没错!”
四娘四顾一望,见周遭没人,才放沉了语气:“你被人当枪使,还觉得自己聪明?大哥哥伤了这么久,三姐姐自己不想去送药,也可以派个丫头去。做什么裴媛来了,才提这茬?一则为了在我们面前做好人,二是见你又要与她呛声,不想失了面子,引你去和裴媛吵!她再送串珊瑚珠子,情面有了,名声也有了,坏名声都落在你头上。”
随后,想着五娘这急躁性子实在容易得罪人,故意加重语气,吓唬她道:“将来咱们的婚事,都得祖母做主。她人虽然不在府里,也是留了眼线的。你这脾气秉性若是传到她老人家耳朵里,到时候祖母怕你给家人闯祸,随便给你配个小厮怎么办?”
五娘打了个激灵,后想起裴樱摆了她一道,怒气上头,提脚往回冲:“好哇!设局害我呢!我这就去找她算账去!”
“回来!”四娘急忙拉住五娘,冷声道:“还是这么冲动!你现在过去不是上赶着给她送把柄吗?回头她再去大伯母那里哭几声,受气的还是母亲!咱们二房无子,母亲本就不受祖母待见,闹来闹去,哪次不是有理变无理,二房吃亏!”
五娘烦躁地扯下几把穿堂廊下的兰草叶子,朝地上狠狠一扔:“就她贤良,就她淑德!别以为我不知道大伯母打的什么主意!大伯母不就是眼红姑姑做了皇后,想让三娘也嫁入皇家!可她知道裴樱是怎么想的么?惹我不高兴,小心我当众将她那点小心思嚷出来,大家都没脸!”
四娘被五娘的话骇得一跳,赶紧捂住她的嘴:“妹妹,快别说了!”
五娘掰开四娘的手,气红了眼圈:“我就是不服!姐姐你明明才是家里最端庄淑雅的那个!却被母亲压着日日跟着三娘学!学她吃饭,学她走路,学她待人接物,连字帖都要跟她练一样的!我姐姐就是最好的,凭什么要跟在三娘屁股后面转!”
四娘叹了口气,一边拉着五娘往回走,一边劝道:“多为娘想想,以后这些话都别说了!”
五娘犹自不解气,小声嘟囔着:“姐姐,我真知道三娘的小秘密。你瞧着吧,过几日去云阳山给祖母请安,我使个计,让她们姐妹反目成仇!”
二人渐行渐远,浑然未觉,穿堂偏门处,一道探究的目光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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