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祥之兆

兰时做了个梦。

回到了前世,王朗接她出宫那一日。

车轮辘辘压过正德门,她坐在车中紧张地抓着手背,凝神听着宫门处的动静。

身穿铠甲的守门兵士上前查看,内侍掏出玉牌传了皇帝旨意,铠甲抵住地面,第一次有人跪在她面前,恭敬行礼。

兰时心中澎湃。

她掀帘回望那座巍峨壮阔又残酷冰冷的皇城,激动得指尖颤动。

她终于出宫了。

姜家二娘子入宫为公主伴读,深宫寂寞,养了只猫儿。看护猫儿的嬷嬷喝多了酒,喂它吃了几瓣橘子。当日猫儿呕吐,抽搐,昏厥倒地。嬷嬷吓得半死,恰巧兰时去公主宫寝送膳食,被她当作替死鬼推出去顶罪。

二娘子恼怒,让人将她拖入慎刑司审问。

五岁熬到十六岁,整整十一年卑躬屈膝,兰时因为一几瓣橘子差点死在狱中,又因为王朗的一句“心悦”,活着走出皇城。

王朗坐在她身旁,眉目含笑,谦谦如玉。

他看出了她的不安,也看出了她内心的兴奋,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后我会保护你,不用怕。”

兰时笑着点点头。

马车“吱呀吱呀”朝前走了几丈,忽然停下。

驾车的奴仆在外恭敬道:“世子,裴大公子请娘子下车说话。”

兰时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裴大公子”是谁,随即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解释道:“我...世子...我不认识他。”

随后又想,若是不认识,裴玄清怎么会指名要见她,早知道该说不熟。

她懊恼垂头。

王朗温润笑着,一双含情桃花眼始终将她包裹,安慰道:“下去见见无妨。”

兰时睨着王朗脸色,惴惴不安下车,心里将裴玄清骂了千百遍。

自己好不容易得了一线生机,这人跑来跟她什么添乱,若是让王朗误会自己私德有亏,又将她送回宫怎么办?

她侧身紧紧贴在车壁上,一脸烦闷,不肯看他,更不想靠近,只站在车夫身边,静静等着裴玄清说话。

裴玄清看出了她脸上的防备和疏离,双唇紧抿,漆黑的双眸看了眼半撩起的车帘,马车中王朗清风朗月,笑容和煦。

他心内发沉,冷冷看着王朗,话却是对兰时说。

“跟我走!”

兰时闻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裴玄清忽然发的什么风。

他们只见过三次。

一次是在梅林,她救了他一命。

第二次是在宫宴上,接过那包甜糕,她又“救”了他一次。

第三次,就是现在。

论起来最多称得上“认识”。

裴玄清忽然冒出来,说要带她走?

兰时不安地看了眼马车,厉声拒绝:“女子名声重过性命,裴大公子莫要玩笑!我是皇上赐给世子的妾,今生今世都是世子的人。”

王朗略挑起唇。

裴玄清转过头,声音赤诚:“你若是想出宫嫁人,那我就去求皇上!我去北疆戍边,杀戎人,立功封爵,回来娶你为妻,只要三年。我发誓三年后就回来娶你,今生只你一人,再无旁人!好吗?”

裴玄清说到最后,声音轻得近乎祈求。

兰时吓了一跳。

那时的大周财匮力绌,兵微将寡,长年被北戎滋扰边境,只能对北戎求和纳贡,割地赔款,公主到了嫁人的年岁都得去北戎和亲。要不是晋北王固守边塞,说不定北戎的铁蹄早已南下,踏破京城了。

他尚未及冠,断了腿的少年,有什么本事去杀戎人,封爵更是比登天还难。

真要跟他走,说不定三年后,她等来的只是一具棺椁。

兰时只想活着而已。

她不想再跟裴玄清废话下去,谢绝了他的好意,上了马车。

裴玄清依旧不肯放弃,指腹死死扒着马车,漆黑的双眸渐渐软了下来:“我答应过会护住你!”

兰时见状,索性假装亲昵地靠在王朗臂膀上,扬声道:“妾只是随口一说,大公子何必放在心上。妾现在是世子的人,自然有世子护着我,无须你操心。”

兰时关了车门,让车夫赶紧驾车。

马车渐渐行远,王朗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倏而掀帘回望,笑容清浅又嘲弄:“竟然还在...真是痴情。”

忽然兰时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正德门前的那条御街化成漫天星絮飘散,又聚拢成一座庄严肃穆的寺庙。

那是寒山寺,她的停棺之所。

寺庙偏殿中间停放着她的棺椁,棺椁前的香案上供着一张神牌和一个香炉,炉中烟雾袅袅而生,铜枝稠密的灯烛将整个殿宇照得亮如白昼。

大殿中寂静无声,只有两个人。

不对,是一人一鬼。

她的尸体被裴玄清入殓,魂魄跟着他来到这座偏殿。

裴玄清身着丧服,额戴白巾,跪在蒲团上朝火盆里放着纸钱。

青山带着大夫走进来,劝道:“将军,大夫来给您看腿伤了。”

裴玄清不言。

大夫急的抖袍:“老头子一世名声全毁在你身上了!你的腿本就在西北落下寒疾,又在雪夜千里奔驰回京,现在还拒不治伤,冰天雪地跑到山上烧纸,你就是长出十七八条腿都不够你折腾的。”

“我看你不如剁了它,让它也安生些!”

裴玄清神色冷清,眸中跳跃着盆中倒映的火光,也不见一丝温度:“您说的是,反正她也回不来了,你剁了吧。”

大夫气得转身就走:“我不管了!他自己想死,神仙来了也救不活!”

“青山,为什么人死了要烧纸?”大夫走后,裴玄清又问。

青山呆了一瞬,道:“下了黄泉也有钱花。”

裴玄清双手顿住,慢慢收了回来,将纸扔进框中,秀逸而英挺的脸上浮出一丝苦笑:“那我白烧了,她不喜欢这些。”

裴玄清要来笔墨纸砚,端坐在案几前提笔作画。

青山凑过去看,裴玄清画了一座星罗密布的城镇,湖亭楼阁,小桥流水,炊烟袅袅,烟柳依依。街上行人密布,孩童拿着木偶在街上疯跑,行商的小贩推着车沿街叫卖,偶尔一个贵人坐着马车出行赏景,旁边跟着十几个奴仆随行,路过幌子高悬的店铺,停下买了一包桃花糕,人声鼎沸,繁花似锦。

随后又抽出一张宣纸,这次画的是山川大河,两岸崇山峻岭,绿荫冉冉,山上猿声穿云裂石,山下轻舟袅袅远行,撑杆的渔夫歌声高亢...

裴玄清画了一夜,晨雾弥漫时落笔。青山惊叹他的画技,只是还未出口赞赏,裴玄清就将辛苦画了一夜的世间美景统统扔进火盆,烧了。

“将军!您劳心画了一夜,怎么烧了?”

裴玄清双手笼在袖中,神色平静地看着火盆冉冉上升的黑烟,声音冷清:“她喜欢。”

青山呆住,随后一脸愤然:“您当初费尽心思才求了王朗进宫救她,谁知道王朗那贼厮居心叵测,竟然纳她为妾,逼您投诚。您不肯,跪在王朗面前受尽折辱,才换了一次与她相见的机会。她呢!只与您说了两句话就跟着王朗跑了,还帮着王朗谋反,实在是十恶不赦!”

裴玄清笑了,轻轻道:“所以,我后悔了。青山,要是我当初投向王朗,帮他坐上皇位,现在兰时应该还活着吧。”

青山不可置信道:“将军,你疯了吗!就是因为她,王朗贼臣乱国,以致万民涂炭,大周兵士死于沟壑者,不可胜数。(三国演义)你竟然后悔,没帮她谋反?”

裴玄清对于青山的愤怒无动于衷,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盆里烧卷的画纸出神,语气轻柔:“不可以吗。她只是想活着,而我只想她能活着,有什么错?”

兰时泪流满面,半睡半醒间有关前世的一切风云变幻,像是一座寒铁打造的牢笼将她困住,挣脱不得,死亦不得。

她想出声,想叫裴玄清,但凭她怎样嘶吼,依旧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越是急切,裴玄清离她越远,直到那年三月细雨如丝,他身披战甲远赴边关。

宛如长龙般壮阔的军队,渐渐在她眼前消失。

身旁拄拐围观的老者忽然叹惜:“哎...大将始行,雨而薄,不濡衣冠,是谓天泣。其将大凶,其卒散亡!不详,不详啊...”

雨水如珠染湿了她鬓边碎发,兰时惨白着脸,仓皇而无声地追喊:“不要去!裴玄清,你不要去,你会死的!”

“不要!”兰时陡然睁眼。

混沌之中,那场染血的细雨和百里浮尸皆消失不见,额上的汗珠蜿蜒而下落在眼睫上,兰时眼睫轻颤,模糊的视线渐渐聚拢,最先看见的是头顶上青色的床帐。

房中寂静无声,一丝昏黄的光线顺着床帐间的细缝透了进来,她扭头看去,恍恍惚惚之中,听见窗边有人说话。

“你说话算话,今日起老夫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得推诿!”

“是!”简短地一个字。

“哼!早知道你在意这小娘子,老夫就找人打她一顿!你还不得来早些求老夫给她治伤!拖了这么长时间,老夫又熬白了几根头发!”

裴玄清:“...”

声音渐渐远了。

兰时张了张唇,突然喉咙一阵刺痒,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一旁打盹的云溪听见动静,乍然惊醒,起身拉起帐子,脸上洋溢着欣喜道:“姐姐,你醒了!”

兰时喉咙像是堵了块巨石,又干又痛。

她摇了摇头,强撑着支起身子,嘶哑说道:“倒座房怎么挂了帐子?”

云溪扶着她靠在床头软枕上,又倒了一盏温水给她润喉:“那天仗刑后你高烧不退,夜里总说胡话叫大公子的名字,药也灌不下去,只是哭。大公子就让人挂了帐子,自己隔着帐子坐在外头陪你。说来也巧,你只要听见大公子说话就不哭了呢。”

兰时有些发懵,傻傻问道:“他一直陪我?”

“是啊。”云溪不好意思地搅着腰带,“我怕大公子对你图谋不轨,偷偷进来看过好几次。大公子守礼得很,整夜背榻朝窗坐着,听见你哭了就温柔安慰。你若不哭,他就端坐着陪你,从不转身,我娘还骂我小人之人。”

云溪又感叹:“张大夫可真是神医,他说姐姐这几日就会醒,果真今日就醒了!你都昏睡十五日了,再不醒,大公子也要熬病了。”

“我睡了十五日?”兰时皱眉。

“可不是!前几日你病得凶险,府里的郎中说你熬不过去,吓得我脚都软了。后来大公子找了张大夫过来!他一出手,当夜你就退了烧。”

云溪见兰时精神头不错,小声道:“姐姐晕睡的这些时日还发生了好多事呢,想不想听听?”

大将始行,雨而薄,不濡衣冠,是谓天泣。其将大凶,其卒散亡!-《魏武帝兵书接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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