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来日方长

兰时前世受过刑的,禁宫和昭狱里的刑罚她领受了不少,生不如死的滋味她早就领会过了。

那鞭子落下之前,她以为自己是不怕的,至少能忍住惨叫,装作不痛,不让他痛苦分神。

可是当鞭上的倒刺带出她背上的皮肉时,兰时还是没忍住惨叫出声。

庞道姑因裴孟的厉言失了脸面,满心怒气正无处发泄,听见她的惨叫声,下手更加狠厉。

凌厉的鞭声,一声接着一声划破长空。

院中众人看着兰时背上的鲜血越流越多,将她的整张后背染尽,只觉得骇然,一时都忘了说话。

院中除了鞭声,安静极了。

兰时鬓边碎发浸染,杂乱地贴在面颊上,又是一鞭打在背上,兰时身体疼得发颤,手指抠不住身下的刑凳,骤然垂到地上,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只剩下身体本能在鞭子落下时发出沉闷的喊声。

“姑娘疼吗?疼就要记住了!以后改了自己身上轻浮习性,别给国公府蒙羞!”

听见庞道姑的话,兰时脑中混混沌沌的神经忽然绷紧。

她挣扎着扭过头,粘黏疲倦的眼皮费力抬起。她看不清庞道姑,却被满目的红色刺得双目狰狞,声音孱弱而沉沉说道:“秀儿姑娘...今日怎么没来?”

庞道姑听见秀儿两个字,手指猛地顿住,显得拿不稳手中的鞭子。她瞪大了双眼朝兰时看去,那女子气若游丝地说完一句话,侧脸便搭耸下去,贴在刑凳上,空洞的双眸中满是嘲弄。

孙氏离得远并没有听见兰时说了什么,见庞道姑忽然停下来,不满道:“还有五鞭,仙人怎么不打了?”

庞道姑心中连转了几道弯,瞥了一眼兰时后,收了鞭子朝孙氏拱手道:“到底是姑娘,身子骨弱,年关将至,万一打死了人,老夫人那里...”

裴孟冷眼瞧着庞道姑,倏而嗤笑一声,提脚就走。

孙氏见裴孟走了,急忙跟在后头。

院中的人鱼贯而出,顷刻间走得一干二净。

只有裴媛,落在众人后面,临走前面色难看地对裴玄清道:“你为什么偏偏是我们三房的子嗣!”

语带埋怨,甚至不耻再叫一声兄长。

院中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不知何时,小槐院上空飘来一片乌沉沉的黑云,闪电夹着雷鸣顷刻劈下,将裴玄清惨白的脸色照得有些狰狞。

他猛然咳嗽一声,僵直紧绷的脊背瞬时塌了下去,浑身血液抽干一般,朝前栽倒。

秋彤冲上去想扶,却被他伸手挥开。

秋彤瘫坐在地上,神色怔怔,忽身后传来一声啼哭,她茫然转头,看见云溪跑进来,抱着早已昏睡过去的兰时失声痛哭。

而兰时身上衣衫破裂,皮肉翻卷,满背的鲜血湿哒哒浸透了她的衣衫,那双掉落在地上的手,指头上沾了不少灰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垂着,一动不动,她甚至不敢上前去探她的鼻息。

又是一声雷鸣,细雨滑落。

秋彤打了个激灵,呆滞地看着裴玄清艰难站起,小心翼翼地将兰时抱在怀中,拖着伤腿,跌跌撞撞地进了房间。

郎中急匆匆来了,小星儿和小豆子跟着进去,里面很混乱,时不时传来几声呜咽哭声和发沉的说话声。

秋彤不敢进去,看着小星儿和小豆子端出来一盆盆血水,倒在廊下,瞬时被雨水冲刷成了一条血河。

兰时明明是叛徒!

她替大夫人立了功,应该赏啊,为什么最后却快死了...

**

雨雾越来越密,孙氏见裴孟一头扎进雨中,赶紧将他拉了回来,替他扫着身上的雨珠,心疼道:“做什么毛毛躁躁!冒雨回去小心着凉,就不能等一等!”

说着又让仆妇去拿油纸伞。

“母亲为什么在长兄院里?”裴孟又问了一遍。

孙氏见裴孟脸色阴沉,将身后仆妇挥退后,叹了口气:“你别管,母亲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又去给兄长除鬼吗?”裴孟声音忽然拔高,“母亲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如他,非要用这种手段废掉兄长,我才能出人头地!”

孙氏又急又气,跺着脚道:“母亲哪有这个意思!”

裴孟胸腔急剧起伏了几下,像是在强忍着怒气:“父亲请封世子的折子递进宫好几次了,传到礼部就没了音信。礼部侍郎拿话推脱不办,我心里却清楚得很。若不是得了皇上的旨意,他们哪敢推脱,得罪我们裴家!”

“从兄长入宫时起,我就不如他!读书不如他,骑射不如他,韬略胆识也不如他!皇上喜欢兄长,想将世子的封号留给他,将来委以重用。可是兄长腿断了,前途尽毁。可是就算这样,皇上还是三不五时地派御医上门为他治伤,见着我就问兄长的腿是否好些!皇上对兄长的喜爱,只怕只有那位沈大公子可比了。”

裴孟嘴边挂着苦笑:“母亲以为我不知道吗?您拿钱收买了御医和内侍,说兄长腿骨断裂,一辈子不能骑射,不让他再进宫。现在他呆在小槐院,形同废人!母亲还觉得我连一个废人都斗不过!到底...是兄长无用,还是我太过庸碌!”

裴孟双手握拳,狠狠地砸在廊柱上。

孙氏尖叫一声,冲上去将他受伤的右手抱在手里。

裴孟咬牙甩开,头也不回地冲进雨中。

雨水扑面浸湿了孙氏鬓边,她呆呆地看着裴孟倔强疾走的背影,恨得痛苦嘶叫:“都是那个畜生!都是那个小畜生害得我儿自苦!”

王嬷嬷扶着嚎哭不止的孙氏回房。

孙氏头痛欲裂,歪在靠枕上等着庞道姑出主意。

庞道姑沉吟。

今日兰时那番话将错都推到张嬷嬷身上,能骗过孙氏,可骗不了她,张嬷嬷明显被她算计了。她想到兰时提及秀儿时,唇边那抹意味深长的笑,警醒着出言:“一动不如一静,来日方长。”

孙氏听后,骂骂咧咧摔了药碗。

王嬷嬷不动声色上前:“庞道姑说得对,老夫人要回来了,二公子也知晓了您的打算,此刻真不是下手的好时机,而且明年还...”

王嬷嬷说到此处忽然顿住,又道:“夫人,我看今日大公子护着兰时那架势,两人一定有了首尾。大公子正是血气方正的时候,浓情蜜意,哪忍得住!日日耳鬓厮磨,还会有什么出息。倒是张嬷嬷,眼瞧着自己半截入土,想为子孙谋利,这样的人有了私心就是个祸害,不能留了。”

庞道姑心中一震,撩起眼皮子看了王嬷嬷一眼。

依旧是那张端肃的脸,哪怕带着笑意,也是冷的,她又转眼看向孙氏。

孙氏一味点头,对王嬷嬷的话很赞同。

庞道姑垂下眼皮,心里又沉了几分。

这府里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厉害的小娘子,连对大夫人忠心耿耿的王嬷嬷也说动了。

窗外雨声噼啪,王嬷嬷送走了庞道姑,行至二门上,倏而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后朝大厨房走去。

谢三娘焦急站在廊下打转,云溪去了小槐院直到现在也没回来,可见事态比她想的更加严重。

她正六神无主,忽听见有人唤她:“三娘!”

谢三娘回头,见王嬷嬷提着风灯冒雨而来,赶紧迎上去,连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云溪见着公国爷了没有,兰时她是不是出事了?”

张嬷嬷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头:“云溪这个憨丫头把二公子请去了!”

“啊?”谢三娘一时愣住。

“要是国公爷去,今日的事估摸着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偏偏我们那二公子为人心高气傲不服输,又随心所欲惯了,看到庞道姑那铁骨鞭就...”

谢三娘脸色一白,音调都变了:“兰时被打了?”

张嬷嬷为难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打了五鞭,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谢三娘听得双膝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张嬷嬷赶紧拖住了她,将她扶到厨房灶台前坐下。

灶台还烧着,艳红的火苗时不时窜出风口,舔着灶台朝上蹿。

王嬷嬷替谢三娘搓着冰冻的双手:“你还是这副侠义心肠!小的时候在孙家,我被管事嬷嬷欺负,老子娘也不管,都是你偷偷花钱买药,彻夜不眠地照顾,才让我捡回条命。后来你说我身子骨弱,在厨房待不住,将去夫人院里的机会让给我,自己一辈子只能闻着灶台油味,做个厨娘。”

谢三娘愣愣地,叹了口气:“说这些做什么,当初夫人嫁来国公府,不也是你在夫人面前替我求了,我才能跟过来。”

王嬷嬷看着谢三娘,沉肃道:“可我也得说你两句,做人做事多留个心眼。今日我本觉得兰时那孩子忠心老实,但是看大公子护她那劲头,我才慢慢回过味来,兰时的心恐怕不在你家小子身上,你别被她骗了!”

谢三娘摆摆手:“我认准的人不会有错,当初我觉得你好,你瞧瞧我错了没有!你要是说我错了,可将自己也骂了。”

王嬷嬷哭笑不得,戳了戳谢三娘额头:“老都老了,还为老不尊!今日我替她圆过去了,她想要什么,我清楚得很,只要她能挺过来,小槐院有段好日子过,让她放心。”

谢三娘欣慰地笑了笑,随后想到兰时的伤,又愁眉苦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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