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如墨,星河万里。
皇家猎场十里营帐绵延如山,灯火煌煌,亮如白昼。
营地中每隔三丈燃着一个篝火堆,不当值的将士和兵士们聚在篝火旁把酒言欢,摔跤比剑,豪情高歌,无数宫婢往来其间,送着菜馔美食,杯盏酒肉。
山虎难得,成年白虎更加罕见,裴玄清猎来的白虎长达一丈,重愈千斤,合十人之力才抬下山。
皇帝大喜,设筵宴饮群臣。
进不去中军大帐的士兵们聚在外头,无不感叹回忆裴玄清猎虎的风姿。
“你们是没瞧见那一箭!力拔山河,万夫莫当!这等英武不去北境杀敌,真是可惜!”
“你这个棒槌,这么大力道早就将白虎射穿了!我瞧着那张虎皮完好如初,可见裴大公子力道精准,骑射功夫了得!”
“你们别说,他身下的那匹马也是不得了!咱们的马见着那白虎,吓得不敢往前,裴大公子那匹,强悍勇猛,冲上去叫得比白虎还凶狠!”
“哈哈,别是你王章自己怕得拉缰绳了吧!”
士兵们说得热火朝天,兰时被账外的喧闹声吵醒,只觉得头痛欲裂,后背也酸疼发麻。
她揉了揉眼睛,看着头顶的大帐,脑中混沌。
几息之后,兰时转头环视四周,帐内锦缎铺地,香气缭绕,炭火烘暖,一应摆设清雅而华贵,一看就是宫中的陈设。
她侧头,木漆金纹小几上,云溪正趴着打盹,而她身旁的木架上挂着一件玄色大氅。
兰时认得这件大氅。
裴玄清救她时,穿的就是这件大氅,她还记得自己晕倒之前,闻到大氅上松枝般凛冽的香味。
这是裴玄清的营帐。
“云溪!”
云溪听见兰时唤她,倏而仰起头,欣喜地大叫:“姐姐!”
话音刚落,帐帘掀动。
裴玄清一身寒霜,沉步走入。
他换了一身簇新宽敞的长袍,玄色深衣上用金线绣着繁复兽踏云纹,束同色镶金革带,腰间佩着兽纹玉珏压角,更衬得他矜贵俊雅。
裴玄清肩头落着雪,停在炭火旁,不再往前,一双漆黑沉静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兰时。
他一直守在帐外吗?
否则怎么她一说话,裴玄清就进来了。
兰时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月余不见,她竟不知要如何开口。
云溪见两人视线交融,眼中好似再容不下旁人,捂嘴偷笑着退出帐外。
裴玄清站在炭火旁,烤暖了身上长袍,才提脚走到案几旁,挽袖用巾帕捏着茶壶小柄,倒了盏热茶递给兰时。
茶盏热气氤氲,茶香沁人心扉。
兰时喉咙干涩猛灌了一口,被滚烫的茶水烫着喉舌,忍不住捂嘴咳嗽起来。
裴玄清垂下眼睫,迅捷接过茶盏,替她轻轻吹着。
“疼吗?”他问。
短短数月,兰时几次受伤,身体越发瘦弱了,定眼看去双肩素削,唇色淡如白纸,小小的一团歪靠在床头,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会从床上栽倒。
裴玄清有些心疼。
“不疼。”她答道。
裴玄清抿紧唇。
怎么会不疼呢?
小娘子都是怕疼的,也应该怕疼的。
他的妹妹裴媛崴了脚会眼泪汪汪地喊疼,五妹妹撞到肩膀更是呼天喊地,连一向冷清的四妹妹,指尖被宣纸划破一道口子,也会眼角含泪,几日不来学堂。
仗刑,鞭刑,从树上坠落砸到脊背,划破肩胛,就是男子都受不住。
唯她说不疼。
可她身上的伤,都是因他之故。
裴玄清心中绞痛。
就像是白日听见山林中传来虎啸声,想到她可能被白虎撕咬时那样,猝不及防地心中绞痛,愤怒,好像只有毁灭天地方能平息。
风雪扑簌帐帘,冷风灌入间隙。
兰时拥着被衾,看着那双浓黑滚翘的眼睫,忽然想起自己缝了很长时间的护膝。
她笑道:“看样子明日也有风雪,可惜不能一起回家,给公子过生辰。”
她没有提起裴媛,裴玄清知她保全裴媛颜面的心意,沉肃地心底荡起一丝涟漪。他未抬头,吹着手中热茶,问道:“你怎知明日是我生辰?”
“只要有心,自然知道。”
前世,裴玄清身边只有孙远淮和青山二人。
孙远淮每每想给他庆贺生辰,都被他躲过。
兰时初时以为他身边好友寥寥,不喜欢过生辰。今生知晓了他十七年的少年时光,就想或许不是不喜欢,而是无法喜欢,这个舒姨娘视为耻辱不详的日子。
兰时想告诉他,他的生辰不是耻辱,至少对她而言,是布帛菽粟,柴米油盐,虽然平凡却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礼日。
“我与公子最初相识就在雪天,公子生日也是雪天,可见雪天都是好日子,我喜欢下雪天。”
裴玄清眼睫轻颤,指腹贴着茶盏上微微泛白:“雪天不会冷吗?”
“有公子怎么会冷?”
帐内仅燃着一盏油灯,烛光摇晃,印着裴玄清漆黑如墨的双眸更加深邃。他递去吹得温热的茶水,笑道:“今日宫里传来消息,娘娘身体抱恙,圣上明日要拔营回宫。”
“真当?那我们一起回家过生辰,可好?”
裴玄清沉默许久,柔声道:“好。”
裴玄清走后,云溪进来照顾。
兰时这才知道裴玄清将裴媛闯入猎场,私会外男的事告诉了裴老夫人,裴媛被禁足了。
老夫人将裴媛交由三房处置,这意思就是交由裴玄清处置了。
裴媛受什么惩罚,兰时一点也不在乎。
要不是因为她是裴玄清亲妹,兰时甚至都不会救她。
现在她只为裴玄清高兴。
云溪未进来之前,她观裴玄清衣着显贵,也隐隐猜出,此番得见圣颜,裴玄清一定另有一番际遇。
果不其然,云溪告诉她,皇上白日已授裴玄清府军前卫千户,得知他猎得白虎,欣喜若狂,筵席之时当着众大臣的面,问他想要何官职?
问的是官职,而不是奖赏。
可见皇帝对裴玄清的宠爱。
裴玄清也没有客气,求了龙骧卫指挥佥事。
同样是皇帝亲卫,龙骧卫却是内廷中常伴王驾的卫队。
前任龙骧卫指挥使乃是沈二的哥哥,沈行之,听说也是声名显赫的大奢之才,皇帝喜爱非常,常召其随侍,任了四年天子侍中,已调往北境戎马沙场,建功立业指日可待。
而现任的龙骧卫指挥佥事嘛...
兰时乐了。
龙骧卫指挥佥事不就是沈二,沈武吗?
可惜沈武和裴孟境遇一样,有个大名鼎鼎的哥哥,自己则庸庸碌碌。
皇帝甚至没想起现任龙骧卫指挥佥事是谁,该挪去何地,当即应允。
太傅大人这是有的放矢啊...果然是只腹黑狐狸。
不过云溪对裴玄清将自己腿伤好转归功于国公夫人悉心照料,愤愤不平。
“姐姐,这次大公子猎得白虎,圣上特地召了老夫人过来说话,国公夫人也在边上。你是没瞧见她那副嘴脸,不仅将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话里话外都是二公子如何敬重兄长,对圣上如何肝胆赤诚,定要与大公子一起保家卫国,忠君爱民。你说国公夫人差点害死大公子,她脸皮怎么这么厚啊。”
“慎言!”兰时说完,沉默下来。
忠君爱民。
孙氏定是知晓裴玄清一日两迁,想替裴孟向皇帝讨要官职,或者说向皇帝讨要世子之位。
皇帝一直拖着裴国公府请封世子的折子,孙氏就应该知晓皇帝的意思了。
可孙氏这猪脑子,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给皇帝出了个难题啊。
皇帝此时一定恼怒孙氏不懂事。
孙氏越不懂事,就越显得裴玄清上体圣意,下孝至亲。
毕竟裴玄清能好好地出现在皇帝面前,皇帝就该知道为什么太医回禀裴玄清断腿难治了。
兰时忍不住笑出声,对云溪道:“这些话以后都别说了,大公子的腿伤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国公夫人劳心劳力,四处延请名医,费了多少金银财帛。现在好不容易好转,小槐院上下自然感恩戴德。”
“啊?”云溪听得云里雾里。
兰时叹了口气,敲了下云溪的榆木脑袋:“不然呢?你让大公子怎么办?去皇帝面前哭着告状吗?说自己在裴家过得多不好,国公夫人对他如何苛待,饭不给吃,茶不给喝,伤不给治?”
“大公子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国公夫人是皇后娘娘的亲嫂嫂,手心手背都是肉。更何况大公子是晚辈。圣上碍于皇后娘娘的脸面,也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则国公爷只是将国公夫人禁足,连祠堂都没跪,可见其维护之心。此次带大公子巡营,跟随皇帝狩猎,就是在弥补。大公子心里跟明镜似的,自然要投桃报李,回报国公爷。”
“可...可这也太憋屈了。难道世上就没有公道了吗?国公夫人做错了事,就不用受罚?”
“公道?”兰时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公道只在强者手中。何为强者?手握权柄者为强!小槐院势弱,只能徐徐图之,急不得。”
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
总有一日,裴玄清会像气势磅礴的江潮,壮观天下,势不可当!
孙氏想拦也拦不住!
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苏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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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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