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国公和孙氏立在营帐外。
裴国公还能站稳脚跟,孙氏就有些站不稳了,她不时来回踱步,不时向帐篷里张望。
老夫人和裴玄清在里头说话,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半个时辰还不出来。孙氏偷偷扯了扯裴国公的衣袖,说道:“这么久都不出来,你凑近听听,母亲跟那竖子在说什么?”
裴国公眼睛一睁,将孙氏夫人的手甩开,不耐烦地说:“娘让咱们出去,就是不想让咱们知道。你却让我在旁边听着,成何体统!”
“你有规矩!那你怎么不去陛下跟前给孟儿请封世子!现在倒好,那竖子不仅得封四品指挥佥事!还偏偏是龙骧卫,那可是沈家地盘!我看那竖子定是故意的!他知道我有意把裴媛嫁给沈二郎,想报复我!也不瞧瞧,沈二虽然不中用,可他有长兴侯,还有个厉害的哥哥撑腰!当初进宫的那批武将孩童,沈行之出头时,裴玄清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裴国公听她越说越不像话,睨了眼帐帘,将孙氏扯远了些:“疏安是我裴家长孙!也是三弟亲子!你再一口一个竖子,被母亲知晓罚你,我可是再也不会管了!”
孙氏气得嘴唇发抖,双拳紧握,捶打着裴国公的胸膛,“你什么时候管过我!我肚子里的哥儿没的时候,你在哪里!裴玄清那个贱人可是将你我长子克死了!还不许我哭几声!有没有天理了!他是你亲侄子,孟儿可是你亲儿子。你总不能疼隔房的侄子,不将自己亲生儿子放在眼里!趁着圣上高兴,你快去说说呀!请封世子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
孙氏哭嚎得大声,引得四周端茶送水的宫婢频频回头张望。
裴国公脸色铁青,喝道:“是我不管吗!孟儿不如玄清得圣上青眼,我有什么办法!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年逾四十毫无建树,不能像父亲那样奔赴边关戎马沙场,至少应当安分守常,忠于职守,不给圣上添乱!此事休要再提!”
裴国公拂袖而去。
孙氏捂脸哭了一阵,抹了把脸,恨恨咬牙:“好好...谁的儿子谁疼!你们都不管,我管!我儿子做不了世子,谁也别想好过!”
账外剑拔弩张时,账内却是一片祥和。
裴玄清坐在左侧案几前,吃面。
一碗长寿面吃得斯条慢理,优雅得体。
裴老夫人坐在上首看着,满眼慈爱。
今日内侍来报,皇后抱恙,她也要跟着进宫探望。
明日裴玄清生辰,怕是赶不上了。
所以趁着今日,裴老夫人让钱嬷嬷煮了碗长寿面给他。
清水面热气萦绕,香气淡淡。
裴玄清面无表情接过,面无表情地吃,既没有说声多谢客套几句,也没有出口询问。
可是老夫人丝毫不以为杵。
他不出声,她也不说话,只转着佛珠,眉目含笑看着。
直到裴玄清吃完,净了手,老夫人才道:“吃过长寿面又大了一岁,祖母看你,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裴玄清沉默。
老夫人叹口气,或许就是他从小到大沉默寡言,她才始终觉得疏安还小吧。
“进了龙骧卫,过不了几年,陛下就该委以重用了。”
“不过沧海一粟,谈不上重用。”
老夫人又问:“你一向隐忍,凡事不喜强出头,怎么改变主意了?”
裴玄清顿了顿,自嘲道:“小时候我身边每一个人都不开心,她们从不对我笑,不和我说话,也不敢靠近。起初我不明白,后来被绑在刑柱上施刑,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个恶鬼转世。她们都怕我,惧我,厌弃我。可她们不知道,这世上最厌弃我的人,是我自己!”
“曾经我想,要是我抱残守缺,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解脱。祖母不再左右为难,国公夫人不会愤愤不平,父亲会从北城回来,姨娘和六妹妹不用躲在房中羞于见人,一家和乐。可为什么我这样做了,身边之人还是因我之故,无辜受辱!”
裴玄清起身,朝裴老夫人郑重一拜:“以前是孙儿懦弱无能,从今日起,孙儿会怀刑自爱,枕戈饮胆,守护想要守护之人,必不让她再受半点委屈!”
没人能再伤害她。
这是他立下的誓言。
裴玄清垂眸,将这句话深深埋入心底。
老夫人望着裴玄清离去的背影,似欣慰似感慨:“疏安心中想守护的人是兰时吧,我这个祖母在他心中没有半点位置。”
钱嬷嬷笑着举起空空如也的瓷碗,嗔怪道:“老夫人还说大公子不将你放在心上。您瞧,这碗长寿面可是一点不剩,连汤都饮尽了!大公子虽然性子清冷,但对您可是敬重孝顺呢!”
老夫人笑了:“哼!他那是饿的!”
**
翌日天光破晓。
漫天飞雪强势了一夜,到了清晨,碎琼乱玉一般依附北风而落。
营地里的篝火堆早已被厚厚的积雪湮灭,无数兵卒在营地里穿梭忙碌,整理行装,沿途布防,为回城做着准备。
兰时躺在马车中回裴府。
马车帘子是用厚棉做成的,风吹不动,里面燃着炭盆,铺着厚厚的兽皮垫子,放着柔软暖和的靠枕,侧面摆着一个小案几,案几上放着一盒四色果子,坐着一个小泥炉,炉上的茶壶咕噜咕噜冒着泡,热气蒸腾。
除此之外,裴玄清还寻来绒毛皮靴,狐狸毛斗篷,翻檐雪帽,暖手炉,将兰时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只剩两只晶莹剔透的眼珠子,提溜提溜打着转。
兰时上了车,热得脱衣蹬鞋,抱怨道:“穿这么多,路都走不动了。”
云溪朝她嘴里塞了个果子,笑道:“姐姐就知足吧!这猎场离京城几十里呢!公子昨日在营帐忙到半夜,还不忘骑马回京给你备了这么些东西回来,光是这心意就难得。要不是今日公子随陛下一起回城,看你这样,定要说你。”
兰时咬着甜饼,含糊道:“嗯...这个好吃,还有梅花香,你快尝尝!”
云溪摇头:“这可是城东最有名的张婆婆果子铺的梅香饼!每日不到辰时,就卖光了!大公子定是大清早排了好长的队,才给你买着的!”
那他且不是一晚没睡?
兰时呆呆望着咬缺了的梅香饼。
马车倏而停住。
车壁被人叩响。
兰时支起身子撩开车帘,云溪也跟着凑了过来,惊呼道:“大公子怎么来了?”
兰时骤然看着裴玄清,恍惚地眨了眨眼睛,转眼见他坐下神驹龙头麟腹,英姿飒爽,鬃毛光泽亮丽,心中喜爱,伸出手想去摸摸鬃毛。谁知那匹马傲气得很,斜眼见兰时想摸她,半点面子不给,鼻腔中喷出嘲讽的热气,高昂起头颅,踢着四蹄往旁边挪了两步。
她竟然被一匹马嫌弃了!
兰时气得捏紧拳头:“公子,它瞧不起我!”
裴玄清失笑,拍了拍落雪的脖颈,低声道:“她喜欢你!走近点!”
落雪甩着脖子不满地嘶鸣几声,这才不情不愿地靠近了些。
“它叫落雪,是北胡进贡的御马。”
“那我可以骑吗?”
兰时皮肤本就白皙,双颊被车里的炭火熏得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更显娇俏明艳,此时正双手扒着车沿,下颌搁在手背上,像只讨好卖乖的猫儿,眨着圆瞳。
裴玄清心中一软,不顾落雪烦躁地刨着马蹄,点头:“好!”
兰时得意洋洋地朝落雪做了个鬼脸。
裴玄清失笑,朝云溪道:“照顾好她!不许她贪食,不许饮凉水,出了马车斗篷,手暖,雪帽都要给她带好!路上再热闹也不许她下车闲逛,回府后记得伤口要再上一次药!”
云溪捂嘴笑道:“是!公子!”
兰时听得哭笑不得:“公子,我又不是孩童,哪里会贪食。你特意赶过来,就是为了叮嘱这几句话?”
裴玄清不置可否地勾勾嘴角,道:“走吧!”
车轮辘辘压过雪地,马车往前奔驰了几里,云溪抬起车帘透气,忽瞥见身后那一道雪中墨影,讶然道:“姐姐,公子还在原地看着咱们呢!”
兰时一怔,想起前世出宫那日王朗也说过同样的话:“竟然还在...真是痴情。”
那日瑰丽燃烧的斜阳,巍峨壮阔的城墙,朱门红钉前身穿盔甲的守卫交相从她脑中闪过,最后停留在裴玄清的身上。
春风拂起他的袍角,裴玄清被她践踏了真心,依旧矗立在宫墙前不肯离开,而她始终未回首。
兰时鬼使神差地掀开车帘,遥望身后。
漫天银霜宛如春日吹乱的一池芦花,裴玄清傲然屹立马上,鹄峙鸾翔,高贵得宛如从天而降的天神。
他停得太久,头上,氅衣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那件纯白的纱衣冲淡了他与生俱来的冷清凌厉之感,添了几缕温柔之情。
兰时探出头,朝着身后摇了摇手,喊道:“公子早些回来,我等你过生辰!”
马上之人未回应。
疾风呼啸,兰时不知他是否听见。
她只是不想前世之事重演。
那道落日余晖下的孤绝身影,她每每想起,心口都会刺痛。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