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李家村

裴玄清一路纵马奔驰入邕。

缠握在手中的缰绳只在到了齐王府前时,才陡然收紧。裴玄清撩起沉重的眼皮子看了眼王府门楣上烫金的御笔题字,直直地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门口守卫的兵卒吓了一跳,挺着长戟刺到裴玄清脸前,喝问道:“何人擅闯齐王府!”

裴玄清痛苦地捂着伤腿蜷在地上,满身尘土,发髻凌乱。他骑马奔驰昼夜,腿已经不能动了,但凡有一丁点牵扯都会痛入骨髓。裴玄清闭目急喘了几口,艰难地抬起头,说道:“裴玄清求见齐王殿下。”说完,干裂的嘴唇已是鲜血淋漓。

兵卒见他弛马赶来憔神悴力,满目风霜,以为是有紧急军情,赶紧让身旁同伴看着他,自己进去禀报。

齐王乃是当今圣上胞弟,年逾四十,龙章凤姿,一身儒雅文人之气,行事却颇为果决且善军事,有辅政之才。圣上也因此封地邕州,将大周西北门户交由齐王守护。

齐王不负众望,在邕州苦心经营数十年,内修文德,外修武备,待民仁笃宽厚,治军严明,几次擐甲持戈,亲战北戎,尊王攘夷,其在北境的声望,隐有比肩晋北王的趋势。

裴玄清被兵卒抬进外院书房时,齐王一时没认出伏跪在地上的竟是那个京城盛名已久的英才少年。愣了须臾,方命人赐座,笑道:“本王听闻你跟着父亲前来北城,还想找个时机与你畅谈一番,不想你竟此时亲至。”

裴玄清没有落座,勉强站定后,颤身揖礼:“玄清有事想求王爷。”

“哦?”齐王身子前倾,语气宽和:“你一路风尘仆仆,想来必有要事。说吧,何事?”

“玄清想请王爷出兵建县,帮我寻一个人!”

齐王神色寻常,并无太大波澜,说出的话却令人战栗:“藩王无召擅自出兵,形同谋反。玄清....你这是要本王去死啊。”

裴玄清跪首,郑重道:“王爷,玄清走投无路,只能来恳求王爷。倘若事发,裴玄清自当午门请罪,私盗王爷玉信,擅调甲兵,欺君弄权,求陛下下旨戮尸枭首!”

齐王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道:“你可知此罪皇后也救不了你,更有甚者,触怒天颜,夷三族!你要为了此人,搭上整个裴家吗?”

裴玄清一僵,额上的汗水一滴一滴滑落地面,很快洇成一片。笼在袖中的手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裴玄清长长吐出口气,道:“是!”

齐王依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勾起嘴角:“裴玄清竟然自甘授人以柄,本王越发好奇此人是谁了。”

**

李村是不到二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坐落在山坳之中,依山傍水聚族而居。

李为乃是村中甲长,住在村东头靠近山脉处。他说的那间空屋子正在他的隔壁,左右不过几步距离。

那处空屋的外围用桔梗和泥土围起了半人高的院墙,兰时目光越过院墙朝里望去,院墙内有座泥砖堆砌起来的三间平房,皆是紧闭着房门,黑沉沉的。院中坦坦荡荡,除了一处雨棚下搭着个灶台,上面散着两只破碗,什么物什都没有。

李为熟门熟路地带着兰时和沈行之进了院子,推开正中一间的房门,又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置在桌上的一盏烛灯道:“隔壁还有两间房,你们今晚先将就将就,明日我再找人替你们规整。”

沈行之站在一旁,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兰时则是堆着笑,上前道:“有劳李叔了。”

“不妨事,我回去给你们带点吃食过来,你们吃过先安置吧。”

李为说完,转身离去。

兰时目送李为走后,将隔壁两间的房门推开,仔细打量了几眼才转回到正屋说道:“奇怪,这三间屋子收拾得这般整齐,床褥铺盖,杯盏,木盆,连汗巾都有,不像是久无人居住。”

兰时说完,见沈行之站着一动不动,目光如炬地望着东边香案,好奇地跟着看了过去。

香案上赫然放着三个黑漆木底的牌位,中间一个刻着先祖考李公讳勇府君之灵位,左边一个刻着先考李公讳成府君之灵位,右边一个刻着先兄李忠之灵位。

牌位前摆着一个铜制香炉,里面积满了香灰,上头插着几根烧断的香烛。香炉前供奉着三只杯箸,几张黍馕,花生,干枣等食物。

看食物的色泽,应是刚供奉不久。

“逃兵...”沈行之嘴唇轻启,轻嘲出声。

兰时一怔,不解地看着沈行之。

“你看右边那个牌位,上头刻着先兄二字,说明这个牌位是年幼的小子立的。即无母亲和幼子的牌位,这屋子如此规整,生活器具一应俱全,一丝灰尘都没有,特别是那牌位擦得一丝不苟,供奉的食物十分新鲜,大概是当家主母和幼子还活着。李为却说这户人家绝了户,只能说明这幼子当了逃兵!”

兰时凝神看了眼道:“为何不能是女儿?”

说完又觉得自己甚蠢,若是女儿,李为何必替他们隐瞒。

沈行之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前坐下,心中想的是另一桩事。

方才李为抬他下山时,他察觉到李为掌心中有几道厚茧,他详辩过手茧的位置,是常年握刀留下的手茧。进屋之后他又装作不经意地扫了眼李为的双手,发觉他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并没有茧印,绝非是个长期用箭的猎户!

沈行之双眸紧凝。

那黑衣人若是再瘦上两圈,与李为倒是很像。

沈行之轻嘲。

李为是故意收走他的长刀与匕首,将他带来李村的,或者在船上将他打下水,又不追击也是存了这个想法。

沈行之唇边噙起一丝冷笑,想他自上了船竟像只被棒棍追打的穷兽,一步步被人逼着赶进猎人设下的陷阱里,着实让他恼怒。如今既然他顺势而为,倒是要看看背后这群牛鬼蛇神,究竟意欲何为。

沈行之饮过一盏清水后,扬了扬眉道:“你在船上见过李为,忘了么?”

兰时闻言略微有些吃惊,惊讶过后心中又突然涌出不好的预感。

“不会吧...”

“是那个黑衣人!”

兰时怔愣了半晌,才僵着脖子道:“你既知道,为何还要跟他来李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看这不就抓了个逃兵?”

沈行之此生最恨逃兵!

他已是强弩之末的残败之人,连路都走不稳还妄想着入山中打虎,到底哪来的自信?!

兰时此生就没见过这么疯的人,只是她不知道的是,沈行之更疯的还在后头。

兰时几乎在叩门声响起时,几步窜到了沈行之身后。

“进来!”

李为应声,端着一个木质托盘走了进来。他上前将托盘上的食物一一摆上桌,拘谨道:“乡下无甚好东西,一些野菜,烙饼,二位见谅。”

“无妨,行军打仗时,更硌牙的囊也食过。”沈行之不甚在意道。

李为身子一僵,捏在瓷盘上的两指紧得有些泛白。

“忘了告知,我姓沈名行之。足下那一刀刺得够深,我这肩膀如今还隐隐作痛!”

沈行之撩起眼皮子,从下到上扫视着这个垂头躬身大汉。

李为猛然抬头,额上渗出的碎汗顺着他浓粗的眉毛滴进眼中,令他的眼睑剧烈地抽动了几下。

兰时欲言又止地朝前挪了几步,沈行之突然侧过头,正声道:“你先出去!”

兰时犹豫着没动。

沈行之察觉到兰时眼中的担忧,无奈地笑了笑,难得软了语气:“无事,先出去等我!我说让你三更死,必不会让你二更亡!”

兰时一愣,随即翻了个白眼,气急败坏地冲了出去。

整日死啊死的威胁她!

她仅剩不多的良心用在沈行之身上,当真是糟蹋。

而侧身站立的李为几乎是在兰时踏出门槛的瞬间伏跪在地,“咚”地一声叩在地上,镇重而畏惧地行了一礼道:“忠显校尉李为参见沈将军!属下罪该万死,还望将军恕罪!”

这额头触地的闷响,听得兰时心中一紧。

她诧异地回过头去,见李为额上磕破了块皮,已肿起了一块鼓包,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只是他浑然不觉,恭敬地跪在地上,面皮绷得死紧。

房中气氛陡然巨变,沈行之端首正坐,他明明还是如方才那样神色淡淡,甚至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茶盏,但骨子里散发出强烈的上位者威仪,几乎将李为的脊梁砸碎。

兰时自嘲地笑笑,她真是太蠢了。

他可是沈行之啊,大周国破后孤守一城的沈行之啊。

他既能自己走进陷阱,又岂会没有几分胜算呢?

兰时低垂着头朝院外走去。

沈行之右手松弛地垂在桌上,见兰时走了,食指轻点着桌面,冷漠地看着李为道:“耽误我的大事,你确实该死!”

李为面皮一抽,苦笑道:“实是万不得已,昨夜属下得知沈将军途经槐江,本想找机会陈情,却在密林中发现有人想要加害将军。”

沈行之眉头轻拢,道:“槐江山的那群山匪?”

李为摇头:“不是,是北戎人!属下戍边十年听得懂一些,便一直尾随其后。”

“他们商量着要登船行刺,那时时间紧迫,属下想夜里天黑,属下蒙上面,裹两层衣物与他们身形相仿,说不定能混在其中,前去通风报信。于是我趁一个戎人落单,将他打晕,扒了他身上的衣衫,跟着登了船。”

“谁知那些人不知哪里寻得迷药,药性甚强,一息之间便能将人迷倒,船上的护卫不到一刻全都倒下了。我跟在后头正不知如何是好,领头的突然问可有勇士愿去取您的人头,我见这是个好机会,急忙冲了上去假装行刺...才有了后头的事。”

“船上的人还活着?”沈行之问道。

“还活着!”李为急忙道,“那些人似乎只是冲着您来的!”

沈行之沉吟片刻道:“你所求何事?”

李为咬着牙关顿了许久,才下定决心道:“事关北城苏家!”

沈行之瞳孔微缩,浑身冒着森然寒气,从牙关里碰出几字:“你是暗示我苏家通敌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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