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裴三爷上门迎亲,裴玄清依旧没有露面。
兰时有些心不在焉,眼睛时不时看向裴玄清所住的东院。那座院落好似被人遗忘了一般,大门紧闭,廊下灯笼未燃,一片幽暗。院内寂静无声,连门外迎亲的锣鼓声,似乎也吹不进东院的院墙。
孙瑞云连着几日去拍门,也无人应声。
可是兰时知道,裴玄清就在里面。
他是在难过自己那日说的话,还是像孙瑞云说的那样,在舒姨娘尸骨未寒时,柳氏登堂入室。他不耻自己有了个庶民出身的嫡母,继妹。
柳氏见兰时心神恍惚,又对兰时耳提面命了一番,叫她今日一定要安分守己,不要惹出乱子。
昨日的那场风波可真是将柳氏吓到了。
兰时虽有几分执拗,但一直乖巧听话。柳氏心道可能兰时摆脱贱籍,裴玄清对她一向又好,有些得意忘形。只她素来温和且婚事将近,只将她说了一顿,让她回房闭门思过。
到了吉时,柳氏被喜气洋洋的仆妇簇拥着出了房门。上了花轿,迎亲的队伍在锣鼓声中缓缓朝着新宅而去。
到了新宅自有一套成亲的礼仪,兰时本爱热闹,可今日不知怎的,礼者的赞颂声,宾客的欢呼高祝声她一点都不想听到,从正堂中出来后,独自一人沿着池塘踱步,走过一段鹅卵石铺成的小道,绕过种满茶花的山丘,直到了一座凉亭上,喧闹声才小了些。
正值深冬,池水枯竭,至多只有半人深的池水中淬满了冰渣,放眼望去尽是残败枯黄的荷叶残根。岸边嶙峋怪石,柳树光秃秃的只剩枝干,除了刚刚移植过来的茶花,真是无甚风景可见。
兰时默默待了一会,被风吹得打了个喷嚏,有些鼻塞,正准备回房睡了,忽然茶花树下一群盛装打扮的贵女朝她这边的凉亭走来。当头那人一身大红斗篷,头戴昭君帽,笑得嚣张肆意,可不就是孙瑞云。
孙瑞云身后跟着苏玉春,裴媛,有过一面之缘的张娘子,还有几个前来观礼做客的官宦家小娘子。
今日是柳氏的大好日子,兰时不想惹事,提脚就想走。谁知孙瑞云偏不放过她,指使两个婢女将她拦住,懒洋洋道:“干嘛着急走啊...昨日你不是很嚣张!怎么,今日在你娘的婚礼上不敢动手了?”
兰时朝孙瑞云敛衽一礼,赔罪道:“孙娘子,昨日多有得罪,敬请见谅。今天是裴家大喜的日子,这里景物萧索,寒风瑟瑟,诸位娘子还请移步正堂入席。”
跟在孙瑞云身后的一众女娘,有没见过兰时的不免咂舌:“好像也不像孙娘子说的那般无礼啊...”
张娘子曾受过兰时恩惠,也开口替她说话:“是啊,叶娘子其实很好的!”
“你们都向着谁说话!”孙瑞云怒气上涌,喝道:“叶兰时,你装什么装!玄清哥哥今日连驿站都没出,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是不屑与你这等贱民同桌而食!你还好意思把自己当成主人家,招呼我们这些贵女。”
兰时诚心道过歉,孙瑞云依旧不依不饶,加之听她提起裴玄清,兰时彻底没了耐心,胡乱又敷衍地鞠了一礼:“诸位娘子,我吹了些风,有些受寒,先行一步了。”
说着,就要走下台阶。
孙瑞云见兰时要走,一时怒火攻心,疾步上前伸手朝兰时后背猛然一推。
兰时身体顿时不受控制地飞扑出去,她只来得及抱住头,在一阵天旋地转的疼痛中,身子摔在地上,顺着石阶翻滚而下,直到后背撞到岸边一块凸起的巨石才堪堪停了下来。
众女娘吓得失声尖叫。
“你们在做什么!”
兰时被坚硬的石阶撞得眼冒金星,脑袋发蒙,恍惚间腰间多了一只灼热的大手,沈行之一脸急色将她扶起,抬起两臂,紧张地查看她的伤势:“磕痛了吗?可有流血?”
兰时被他拉扯地龇牙咧嘴,双臂挣脱了沈行之的钳制,捂着发痛的胳膊肘,问道:“你怎么来了!”
沈行之闻言,笑得爽朗:“裴三爷要和你母亲成亲,我当然要来恭贺!”
孙瑞云见这二人举止亲昵,毫无顾忌地说得火热,不满上前:“沈世子,这女娘卑贱粗鄙,你可千万别跟她搅在一块,免得污了你的清誉。”
沈行之闻言沉着脸回头,将兰时挡在身后,冷冷道:“我做什么,何时轮到你来置喙!孙瑞云,孙尚书惯着你,我可不会!”
“你!”孙瑞云好心当成驴肝肺,气得腮帮鼓鼓。
众女娘见沈行之一脸凶煞之气,惊慌地朝后退了几步,尤其是张娘子,直直躲到了众人身后。
苏玉春见状笑着上前:“表哥,你别这样严肃,这些女娘们都是官眷,身娇肉贵,不经吓的。”
身娇肉贵的是他的兰时!
沈行之冷冷看向苏玉春,心中一阵腻烦:“你又从哪冒出来的!”
“我...”苏玉春有些脸红,“我跟着母亲前来参加裴三爷婚宴。”
“那你怎么不去前厅,在这里多什么嘴!”
苏玉春面红耳赤。
孙瑞云见沈行之如此不给苏玉春脸面,嚷道:“你有本事冲我来,说苏家姐姐做什么!”
“那我问你,兰时做了什么,你要将她推下台阶!”
孙瑞云无所谓地笑笑: “她惹我不高兴,我推她下去怎么了!你这么着急替她出头,难不成你与这贱婢有苟且之事?也是,她娘就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看重裴三爷家财,为了荣华富贵,不惜抛夫和离!这种货色生下的女儿,能是个什么好东西。沈家哥哥,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别被这女娘给骗了!”
沈行之怒不可遏,正想上前,袖袍忽然被兰时扯住。
“你到一边去!”
沈行之没动。
兰时沉下脸:“沈行之,我不需要你相帮!”
沈行之咬咬牙,憋屈地抱着刀,走到一边。
有时候兰时可真羡慕孙瑞云这般的女娘。
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样的人要是不嚣张跋扈,简直都对不起她的身份地位。
所以孙瑞云的嚣张,是单纯地目空一切的蠢!
蠢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会成为流言,诽谤,会给柳氏,裴三爷,甚至是裴玄清的名誉造成重伤。
沈行之和孙瑞云打嘴仗的时候,兰时始终在想一个问题。
自己一向小心谨慎,不喜惹是生非,除非不得已。
而这个不得已的时候,少之又少。
比如渭水江边与任深对峙,为了保命,算是不得已。
比如孙氏要杀裴玄清,兰时出头算是不得已。
比如槐江中她误会沈行之要杀她自己,搬石头砸伤他的脚腕,也算是不得已。
昨儿个兰时知道苏夫人和苏玉春有意试探,才故作嚣张打了邱嬷嬷,好让苏夫人以为自己愚不可及,粗鄙无文,放松警惕。
谁知孙瑞云这蠢货,当真以为自己与她一样嚣张跋扈。
难道她就看不出来,自己和她根本不是一样与生俱来的蠢吗?
兰时叹气。
今日算不算不得已呢?
其实不算。
只是为什么她必须要忍耐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她珍惜的一切?
柳氏,裴三爷,裴玄清...还有被她牵连的沈行之...
更何况,今日她的心情实在是...太差了...
差到能动手不想多说一个字的地步。
兰时笑眯眯地朝孙瑞云招手:“你下来!”
“做什么!我有说错吗!你和你娘就是一对贱骨头!”孙瑞云警惕地朝后退了两步,众女娘也跟着朝后退了两步。
“你看你紧张的。”兰时笑道,“我让沈行之走远了,你别怕!我就是有话想对你说。前些日子,玄清哥哥要我买了一对朱钗,说要送给谁来着...”
兰时拧眉凝思起来。
孙瑞云瞪大了眼睛,急问道:“他要送给谁!”说完见兰时垂眸不说话,急着撩裙跑下台阶,喊道:“送给谁,你倒是快说呀!”
“送给...”等孙瑞云下了台阶,兰时猛然提脚朝她屁股踹了过去,“下去吧你!”
孙瑞云毫无防备地大叫一声,身子失去重心“噗通”一下砸进冰水中。浮冰飞溅上岸,孙瑞云惊慌失措地在水中拼命挣扎,像旱鸭子一般扑腾起来。
“我与孙娘子闹着玩的!”兰时笑眯眯对目瞪口呆的一众女娘说完,又转头看向孙瑞云,“孙娘子好玩吗?”
沈行之将刀圈在怀中,不由得拍手叫好,果然是他看中的女娘,人狠话不多,一刀致命,绝不留情。
孙瑞云慌张地扑腾了半晌,双脚在池底踹的污泥遍染,才发现这池水并不深。她顶着一头淤泥杂草,哆嗦着从水中湿哒哒站起来,浑身又脏又臭,牙关打颤:“你...你...”
“啊?”兰时眨眨眼,“孙娘子,你说什么?”
苏玉春和裴媛反应过来,惊呼一声跑下去,将孙瑞云从池塘里拉出来。
一人道:“叶娘子,你怎能如此无礼!”
兰时冷冷道:“她出言不逊,毁我母亲清誉,辱没三爷名声,还拿大公子作伐,挑拨离间,而你们坐视不管,只知围观看热闹,究竟谁更无礼!”
苏玉春急着打圆场:“好妹妹,今日是我们不对,你别生气。孙娘子冻成这样,我先带她回去了,改日再来与你赔礼道歉。”
谁知孙瑞云忽然推开苏玉春,哆哆嗦嗦地抱着身子上前,结巴道:“你...你还没说那钗送...送谁的!”
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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