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没想到自己此生还能二嫁,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儿竟然当众打架,众目睽睽之下行凶,将尚书家的女儿踢下池塘。花烛洞房夜,喜服未脱,柳氏与裴三爷二人急匆匆出府,挨家挨户为受到惊吓的女娘们赔礼道歉,直到天亮才回了新宅。
柳氏恼怒之下,让人打了兰时三十手板,罚跪祠堂。
裴三爷好心提醒,建县没有裴家祠堂。
柳氏气得捶了裴三爷两下,让人将兰时关进柴房,闭门思过。柳氏那拳头捶在三爷胸口就跟挠痒痒似的,三爷把柳氏的手圈在掌心中说道:“好好的建个什么池塘,没有池塘,兰时怎么把那孙娘子踹下去!”
柳氏瞠目结舌:“照您这么说,还成了建造池塘的匠人错了?”
裴三爷点了点头:“是啊!”
柳氏怒目而视,朝裴三爷扔了个枕头,将他赶出了门。
得!这下彻底没了洞房花烛!
裴三爷负手哀叹,想去柴房看看兰时,路过厨房时想起她从昨日到现在都没进食,顺手又捎了几块烧鸡,卷了一叠子糕点藏在怀里。
到了柴房门口,裴三爷悄悄遣走看守的仆妇,隔着窗户缝隙朝里望,兰时对着一堆木柴跪得笔直。她大病初愈,身子骨实在畏冷,柴房里没有炭盆,兰时跪不了多久肩头就会冷得抖动几下,双手伸进袖中贴着温热的臂膀取暖,一息后又端正跪好。
裴三爷看得心疼,推门进去,盘腿坐在兰时对面,从怀里掏出烧鸡和点心,悄声道:“你娘不许你吃东西,你可别说露嘴!”
兰时看着一地吃食没动,抿了抿嘴道:“您不生气吗?”
三爷慈爱笑道:“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兰时想了想道:“她们自己也是女娘,个个出身名门,自诩规受礼仪教养,却毫无同理之心,用最恶毒的话辱我母亲清誉,诋毁您和大公子的品行,还用龌龊之言诽谤我和沈世子,实在是可恶。我只恨自己有所顾忌,那一脚踢得轻了。”
“那你又为何主动跪着?那些仆妇没在柴房,你明明可以偷懒。”
兰时紧了下眉:“我虽然觉得她们可恨,但是在您和母亲婚礼上动手打人,确实不对,不对就要受罚。”
三爷摇摇头,笑道:“或者你娘觉得你动手打人不对,我却不觉得你有错!她们口舌不修,行为不检,应该受罚,你就算行为有些过了,也是无妨。不过…”
“你娘曾跟我说你幼时柔弱多病,性情淑静怯懦。她总想着多护着你点,多疼你一点。但我却觉得你与她说的恰恰相反。你独立有主见,谨慎善谋,虽然有时冲动妄为,却懂得步步为营,适可而止,决不允许自己犯下大错,走的每一步都在自己的算计谋划之中。你知道孙远淮和孙瑞云兄妹孤身而来,没人撑腰。且远淮与玄清交好,你即使将孙瑞云踢下水,也不会造成不可弥补的后果,才任性而为,是也不是?”
兰时点点头。
三爷叹了口气:“兰时,你画地为牢,独守孤灯,时时刻刻都谨慎小心,防备猜忌,难道不辛苦吗?”
兰时心中一震。
“今日之事我虽不觉得你有错,但我更希望你只做一个如孙瑞云一般,知道有父母撑腰,肆意惹祸,会哭会闹,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娘。”
兰时张了张嘴,喃喃道:“哭有用吗?”
“当然有用!兰时,我们是家人!你有父兄,有亲长可以依靠,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家人...父亲...
前世她对父亲毫无印象,只依稀记得一个刑台上背上覆着死囚牌的背影。今生,父亲对她来说,就是叶长志那般不知廉耻,卖女求荣的卑鄙小人,谈何依靠。
她不知道父亲对女儿意味着什么,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
所以兰时不知道怎样才算将三爷当成父亲,她甚至不敢开口叫出那两个字。
裴三爷不想勉强她,拍了拍她的后背:“你不想叫我父亲也无妨,等到我们成为真正的家人,你自然会当我是父亲。”
“家人?”兰时喃喃道。
“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我会好好疼爱你,保护你,不让你再受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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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三爷回去后不知与柳氏说了什么,兰时的惩罚从跪柴房改成了抄书。裴媛为此很是郁闷,与邱嬷嬷抱怨三爷和柳氏偏心,兰时犯了这么大的错,也只是抄书而已。
兰时回房后才得知裴玄清依旧独自留在驿站,没有搬来新宅。
自那日三爷说要娶柳氏后,裴玄清再也没有踏出过东院,而她无数次地徘徊在东院门外,既期待见到他,又害怕裴玄清真的从门内出来,自己忍不住落荒而逃。
兰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喜欢上裴玄清的,或许是前世一日又一日孤灯下的陪伴,或许是今生小径处他提着一盏灯相候,又或许是渭水寒月下裴玄清射来的救命的一箭,猎场中将她拥入怀中,最终那些流淌进她血液里的微小情愫,在寒山寺的那晚彻底沸腾。
裴玄清为了她而没有杀孙氏,他为了她而选择活下去。
兰时捂着几乎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裴玄清对自己的感情,还有她的喜欢。
但她亲自残忍地将这段感情扼杀。
有时,她真的痛恨自己这样近乎无情的理智。
既然是自己选择了放弃,就不能怨天尤人,不能哭,更不能难过。她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索性将自己所有的喜欢都尘封心底,让它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清醒地活下去,永远都不要回头。
兰时倏而心中轻松了许多,扬着笑朝驿站走去。
将近年关,驿站中人很少,只有几个驿卒在后堂廊下晒太阳打牙祭。
这一次兰时没有再犹豫,扣响了院门,出乎意料地开门的人竟然是任深。
她心中一凛,忽然想到她在李村遭到追杀,受伤昏迷时似看到身穿黑甲的兵卒,那不是裴家护卫的甲胄。
任深是齐王的人,难道裴玄清为了寻她,去求了齐王。
任深与她和裴玄清绝对称不上交情好,出现在这儿只能说明,裴玄清与齐王达成了某种协议,而任深是齐王派到裴玄清身边的眼线。
裴玄清为了她身处险境,而自己还是儿女情长,兰时眼中闪过一丝懊恼,阴沉着脸道:“让开!”
任深魁梧彪悍,双手环胸靠在门柱上,挡住了半边门,咧嘴笑道:“你竟然都不问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果然是聪明!难道春娘斗不过你!”
倏而,兰时笑道:“我这样算计任帮头,任帮头还能不计前嫌帮我除掉庞道姑,又费尽心思给我父亲送妾,真是心宽如海!”
里头云同听见兰时的声音,抱着药材走过来,疑惑道:“兰时…啊…不是!七娘子来了怎么站在外头!快进来说话!”
任深面颊肌肉抖动,狠厉地瞪了兰时一眼,不情不愿地让开了条路。
兰时走进门,朝云同指了指任深:“他怎么这么听你的话!”
“哦...”云同不屑地瞥了眼任深,“几日任深找大公子比武,射箭比不过,骑马比不过,刀法也比不过,啥啥都不行,还嚷着和大公子比枪法。我看不下去了,和他比了一场,他又输了!啧啧,他再不听话点,大公子赶他走,怎么办?”
任深:“...我那是连战了三场力竭了!”
“得了吧!输就是输!我的枪法可是大公子亲自教的,你打得过我才怪!”
兰时噗嗤一笑,拍拍云同的肩头:“任帮头那是谦虚!”
张大夫从小厨房里端着熬好的汤药出来,拂袖冷哼一声:“都很得意是不是!你们在院子里打得倒是高兴,老夫头发都白了半边!要是他的腿出了个好歹,我就左右拿把大刀,一人剁条腿!”
云同赶紧转身,抱着药材溜进了厨房。
任深拿起扫帚,望着天,扫着地上看不见的灰尘。
兰时问道:“大公子腿怎么了?”
张大夫哼哼:“怎么了!断了!好不了了!”
说完,拂袖进了房间。
兰时跟着走进房,房中扑面而来一阵药材的苦味和炭盆的热气,一盏微黄的烛灯下,裴玄清正跽坐在长案前,挽袖写字。
裴玄清似乎没料到她此时过来,穿着十分闲散随性,只穿了一身宽松的白色长袍,鬓边的头发用玉簪束于脑后,其余青丝散于肩头,许是垂头写字已久,有些发丝落到了胸前,遮住了他胸膛。几日不见,裴玄清脸色有些灰白,人也清瘦了不少,就连他握笔的右手手腕骨节凸出,手背青筋毕露,像是里头的肉被人挖去,皮骨紧紧沾在一起一般。
兰时没想到他病得这么重,一时呆住。
裴玄清起身在屏风后套上外袍,系上系带,静静看了她须臾,说道:“没有这么严重,别听张大夫瞎说,过来坐。”
兰时垂着头缓缓走过去,坐在案几前,听张大夫道:“哼哼,老夫为了你这条腿从京城不远千里来到建县,眼看着就要痊愈,可你不顾伤势奔驰千里,我就当你有苦衷,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养着,不可妄动。可你三日前趁着老夫不在,和任深打到半夜是怎么回事!”
张大夫没说一句,兰时的脸就白上一分。
裴玄清觑着兰时神色渐渐慌张,笑道:“张大夫,你若把我妹妹吓哭了,我可是要找你算账的。”
兰时猛然抬头。
裴玄清眉目含笑,神色温柔。
他说...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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