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万里无云，日头光秃秃地挂在东面天幕上，好似随时会被大风吹落。毫无温度的旭阳无精打采地爬过安定卫正堂门槛，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停在槛前三寸之处。
沈行之和裴三爷坐在荫蔽之处，沉默对视。
门外传来一串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沈行之耳聪目明，如鹰隼般的锐利目光射向门外：“谁！”
“是我！”破光而来的两人迈入门口台阶，沈行之看清来人，豁然起身，不可置信道：“父亲！”
沈国栋年逾四十，正当壮年，身材魁梧雄壮。只是他长年戍边，边关的风霜早已渗入他的皮骨之中，面皮粗粝沧桑，双目如同裹了一层沙砾般浑浊，已不复年轻时的俊朗。
但那双眼眸并没有因为浑浊而失去它该有的威仪，长兴侯云淡风轻地朝后看了一眼，苏彭立刻惊得打了个寒颤，耸肩塌背，瑟缩着跪在裴三爷面前，不敢再抬头。
“沈侯爷，这是？”裴三爷朝旁退了两步，不敢承受这一拜。
沈国栋眼中闪过一丝难堪与羞愧，朝裴三爷拱了拱手：“今日我来，是为了给裴大人一个交代！”
“行之！”沈国栋转头，手中皮鞭虚虚一指，“将你手中供词交给裴大人。”
“是，父亲！”沈行之没有问为什么，父亲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军令，他恭敬地将供词递给裴三爷。
沈国栋请裴三爷上座查看供词，自己撩袍坐在对面的圈椅上，沉声道：“去年年初姜家频繁与我来信，言大皇子在宫中屡遭陛下斥骂，整日郁郁寡欢，战战兢兢。而后姜皇后被废，姜家失势，大皇子也被圈禁。那些宫人见风使舵，对大皇子欺凌折辱，甚至克扣他的吃穿用度，对他的病情隐瞒不报。大皇子贫病交加，已到了山穷水尽之时。”
“我曾为大皇子武师，与他有师生之谊，听后忧心如焚，夜不能寐。没过多久，姜家派了一个管事来北境与我密会，说从晋北王世子处得知广信府有一座铁矿，如能开采贩卖，以银钱贿赂朝中官员和内廷涓官，大皇子或许有一线生机。我忧心大皇子遭遇，一时糊涂将此事交给苏彭处理，让他筹够银钱送入京中。”
“谁知道没过多久，陛下就解除了大皇子的圈禁。忧虑已解，我又忙于边务，就让苏彭将铁矿之事上报朝廷，谁知苏彭骗我，不仅没有上报朝廷，反而与姜家合谋将铁矿之事捂下，甚至背着我征调军丁继续挖矿，再借由晋北世子手里的商队将铁矿私卖出去，三家分赃...”
“父亲！”沈行之震惊之下，忍不住打断沈国栋。
可是接下来的话，他始终无法再问出口。
黄塘只招供受苏家指使假冒山匪，帮苏家和王朗手中商队互通消息，协助运送铁矿。他们挖的铁矿越来越多，人手紧缺。恰巧北戎内乱，有大批北戎流民窜入大周腹地偷生，黄塘乘此机会，招募了一批北戎人充当帮手，倒是与他抓获的北戎人口供一致。
可是沈行之万万没想到，此事竟然缘起于他的父亲。
这是教他殉国忘身，舍生取义，宁正而毙，不苟而全的父亲啊。
他虽然与他相处不多，但是父亲戎马半生，身上凛冽的风霜，忠义为国的气节已经成为他心中不可磨灭的信仰。他以父亲为傲，立志要做一个像父亲一样，为国奉公而死的忠臣战将。
所以在裴玄清还在皇城受训时，他早已向圣上请旨戍边。
可现在他听见了什么。
沈行之双手紧握，朝沈国栋急行几步，他的咽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肺部的气息被死死按住，脸上涨得发紫。
“陛下乃是仁德之君，大皇子是陛下亲子，陛下怎会让他在宫中饥寒交迫！姜家分明是利用父亲对大皇子的师生之情在边境敛财，收买朝中官员为他们所用！私挖铁矿，罪同谋逆。边臣私联京官，乃是结党营私，私救大皇子，更是抗旨不遵，藐视天威！数罪加身，我沈家还有活路吗...”
沈行之嘴唇颤抖，紧咬着后槽牙。
裴三爷也面色凝重。
沈国栋耸下脊背，老泪纵横，他伸手抹了把脸，满脸凄惶之色：“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沈家多少子弟长驱塞外，以死殉国，才换来世代忠良的名声，全都毁于我一人手中。但是国法即是国法，我已写下认罪书，现下就交给裴大人。”
沈国栋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封折子递给裴三爷，而后朝后退了两步深深一鞠，语带哽咽道：“我是大罪之人，无可辩驳。只是国战在即，此事还有晋北世子牵扯其中，不可不慎重。还请裴大人以国家为念，给我和晋北王留下一线生机上阵杀敌。待国战之后，再将此事上报朝廷。”
手中的染血的供词和沈国栋的认罪书似有千斤之重，裴三爷捏在手中止不住地发颤。
若是他手中的供词与罪状上陈天听，罪魁之首必当伏诛，可是又会牵连多少无辜，有多少忠臣良将身败名裂，三族被夷。
晋北王劳苦功高，一生杀敌报国，死而不弃，忠臣之名却被纨绔子弟所累。沈国栋虽犯下滔天大祸，可是沈行之忠直奉公，将才难得。还有苏家，因苏彭之罪，满门妇孺皆会丢了性命...
更可怕的是，若是沈家和晋北王被究责，北戎趁虚直入，边疆必是哀鸿遍野，一片血红泥沼。
百姓何其无辜！
姜家以善之名，谋己之利，为所欲为，不惜牵连北境三名大将勋王。姜家一定是料到即使自己知道铁矿之事，也会因为顾及黎民百姓，顾及边疆安稳，不敢吐口吧。
他转头望向正堂外苍凉的天幕。
他曾立誓，要以正色立朝，做个德义为重的良臣，也曾发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如今两难之下，他又该何去何从？
沈国栋见他犹豫，又道：“我知道此次大战，裴家腹背受敌。若裴三爷能应我，我必定尽力护裴家周全。”
裴三爷收回目光，将罪证收入袖囊中，沉声道：“长兴侯未免太小瞧我裴某！与陛下天威，苍生福祉，边疆国土相比，我裴家就是沧海一粟，何足挂齿。只要此次大战国土不失，天威不黜，百姓无忧患，就算我裴家满门战死沙场，亦是死得其所。还望侯爷知道，我此次隐瞒不报，是以百姓为念，不是姑息养奸！大战过后，我的罪也会一并报上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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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方才还晴空万里，忽然说变就变，厚重的乌云催城压顶，丝绵的小雨下了不过半刻，几声雷鸣过后，就变成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珠砸在地上，如珠落玉盘，噼里啪啦地清脆乱响。
兰时在十里亭下送走孙瑞云，转身上马车时，余光忽然瞥见坡上亭中多了一道黑色身影。
隔着重重雨幕，那道身影模糊又朦胧，但是兰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沈行之，带着少年的桀骜与英气，也有上位者的威仪与冷酷。
沈行之见她望来，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两步，倏而又极尽克制地停下。
云溪伸手成伞挡在兰时头顶上，这点遮雨的地方实在杯水车薪，兰时的脸上，肩上逐渐被大雨浇湿。
“娘子，咱们快上车吧。”云溪见兰时站着一动不动，劝道。
兰时置若罔闻，问道：“谢礼送去沈府了吗？”
“送去了呀，咱们送了一次，三爷和夫人又单独送了一次，连大公子也备了谢礼，只不过去了三次都没见着沈世子，只能交给沈府管事，礼数还是做足了的。”
那他为什么不愿相见呢？
兰时怔怔望着沈行之，总觉得那道身影摇摇欲坠。
“兰时！”裴玄清撩起车帘，唤她上车。
兰时应了一声，又朝十里亭望了一眼，已是人走亭空。
上了马车，裴玄清将车里悬挂的灯烛拨亮了些后，给兰时递了一方帕子。
兰时接过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决定不再想沈行之，说道：“哥哥，这么大雨，他们不会困在半道吧。”
裴玄清掀帘望了望窗外雄浑的雨幕：“应该下不了多久。”
兰时擦完脸，怔愣地将帕子搁在膝上，忽而莞尔一笑：“哥哥，你说要是孙远淮知道孙娘子此次离开北城不是跟他回京，还是去建县找牧大人，会不会惊掉下巴！”
裴玄清也跟着笑起来。
“孙娘子这次能得偿所愿吗？”
“会的。”
“这么肯定？”兰时侧着脑袋，笑道。
“嗯！”裴玄清点点头，“小的时候，我们在宫里跟着先生念书，公主与伴读也会隔着帷帐旁听。那时候孙娘子很淘气，总是在学堂上吃东西，打瞌睡，还在堂上偷看民间话本。先生被她气得不轻，总罚她，都是牧师兄替她搬救兵解围。”
“哦...”兰时拖长了语调，“原来是青梅竹马啊，孙娘子神经大条，怕是根本没领悟到牧大人的一片情谊吧。”
兰时忽然想到什么，拍着手叫道：“我知道了，牧大人是不是故意把孙娘子关入牢里，制造两人独处的机会？孙娘子在牢里又惊又怕，只有牧大人可以依靠，很难不动心呀。真没看出来，牧大人这么刚直的一个人，还有老奸巨猾的一面。”
裴玄清点了点兰时鼻子：“看破不说破！”
兰时朝他做了个鬼脸：“哥哥，我喜欢孙娘子。她洒脱坦荡，赤诚热烈，是个很美很美的女娘。”
裴玄清静静地兰时，嘴边扬起一抹温和的浅笑。
心道：在我心中，你也是这般美好的女娘...
殉国忘身，舍生取义，宁正而毙，不苟而全（于谦）
以善之名，谋己之利，（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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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真相
